姚 洋
中性政府是中國模式成功的關鍵
1978年-2009年,中國經濟的年均增長率達到9.7%,人均實際GDP增長了12倍以上,稱為“奇跡”一點都不為過。在這種背景下,關于“中國模式”的討論多了起來。
國際上流行的觀點是,中國的經濟成功來自于高效的威權體制。這種觀點只涉及了問題的皮毛。中國的政治體制不是西方所想象的那種威權體制,而是極富彈性的混合體,其中不乏公民社會和民主的因素。而且把中國經濟成功歸結為威權體制也是說不通的:計劃經濟時代中國的政體比現在更具威權特性,卻沒有高速經濟增長;世界上還存在過許多威權體制,都以失敗告終。
國內對中國模式的總結很多,但是,多數觀點都過多強調中國的特殊性,沒有說出中國模式對世界的普遍意義。獨特之處不一定就構成一個成功的模式,否則所有國家就都有自己的成功模式了,因為它們都有其獨特之處。
中國模式不在于經濟政策方面,因為,中國改革的目標是建立市場經濟,而政府所采取的措施也是新古典經濟學的標準政策建議,即所謂的“華盛頓共識”。中國模式在于一個平等的社會結構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中性政府。所謂中性政府,就是一個在面對不同社會與政治團體發生利益糾紛時保持中立立場的政府;換句話說,這樣的政府不會總為某個社會群體或政治群體代言,當然也不會為某個群體所俘獲。在多數發展中國家,政府都是有偏的,被精英階層牢牢控制,但是,精英階層不一定是最具生產力的階層,政府偏袒它們就會發生資源與生產力之間的錯配,從而不利于經濟增長。中國政府的中性讓中國避免了這種情形,從而促進了經濟增長。
中性政府存在一個重要條件是社會平等。這里的“社會平等”,指的是不存在排他性的、由社會習俗默認的社會分層。社會不平等的典型例子是印度的種姓制度。社會不平等是最深刻的不平等,不同于政治不平等和經濟不平等,后兩者要淺顯得多,可以通過短期的措施得到矯正。在一個不平等的社會里,政府和強勢精英集團結盟是理性的選擇;而在一個平等的社會里,政府和任何集團結盟都是沒有必要的、甚至是危險的,因為容易激起其它集團的聯合反抗。
20世紀的一系列革命及1952-1978年實行的計劃經濟使得中國社會變成一個大體平等的社會。社會平等使得中國有別于其它后發國家。中國的經歷更像歐洲國家,特別是發生過血腥革命的法國、西班牙和俄國。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過去30年的經濟增長是“超常的”,因為中國社會本身是非“常態的”。
政府與資本結盟導致經濟失衡
然而,種種跡象表明,中國正在向著一個“常態的”發展中國家靠攏,其主要表現是強勢集團的興起及其對政府政策的控制。這首先表現在政府本身的變化。20世紀后20年改革的一大成果是縮小了政府在經濟活動中的作用。然而,過去幾年,特別是金融危機后,政府直接介入經濟活動大有回潮之勢。大量政府投資的直接后果壓制民間投資,并可能產生大量銀行壞賬;在更深層次上,過度參與經濟活動加劇了中國政府的生產型政府性質。經濟失衡成為各界討論中國經濟時的熱門話題。失衡主要表現三方面,即存在大量經常項目順差、消費占GDP的比例下降以及居民收入占國民收入比重下降。導致失衡的原因很多,其中政府對經濟活動的過多參與是一個重要原因。
我國政府全部收入占GDP的比例約為24%,而政府儲蓄(主要是資本形成)占GDP的10%,即政府把42%的收入用于投資。相比之下,其它國家政府資本支出很少有超過10%的。政府投資基礎設施無可厚非,但我們不能不問問:相對于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政府對基礎設施的投資是否有些超前了?更何況,那種把好好的石磚人行道換成大理石人行道、修建磁懸浮列車、在市中心開辟巨型花園、在城市邊緣建人工濕地的事情還很多。如果把這些錢直接花到老百姓頭上,國內消費不就可以提高一些嗎?
已到危機邊緣,急需新一輪改革
為吸引投資,地方政府壓低土地價格,給投資者各種優惠,作為補償,投資必須帶來GDP和稅收的高增長。這決定了地方政府青睞高資本密集度的投資,而排斥勞動力密集的投資。地方政府的行為和商業公司相差無幾,這不僅弱化了政府的公共職能,而且為利益集團乘虛而入打開了大門:既然經濟和稅收增長是第一位的,那么,資本就容易得到額外的照顧,政府和資本的結盟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
自1978年以來的各項改革幾乎都是原有體制難以為繼,到了危機邊緣發生的。當前,結構失衡也把中國經濟帶到了危機邊緣:大量經常項目順差不僅意味著浪費性積累,而且帶來嚴重的通貨膨脹壓力;而消費和居民收入占GDP比重的下降意味著經濟陷入了“有增長、無發展”的境地,其背后是經濟增長的好處沒有被均等地分配給普通民眾,而是落入了企業和政府的手里。為此,我們有必要啟動新一輪的改革議程,其核心是經濟的去國家化和政治過程的民主化,前者消除政府商業化的基礎,后者限制強勢集團對政府的控制。▲ (作者是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
環球時報2010-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