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合一新論

韓煥忠

(蘇州大學 哲學系,江蘇 蘇州 215123)

儒、道、佛三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大支柱。其中“儒”是指孔子創立的儒家學派,儒家是不是宗教,學術界有爭論,我們不遑深論,不過歷來說儒教者多重在儒家的教化方面,此處亦然;“道”既指以老莊為代表的道家學派,也包括正一、全真等土生土長的道教;“佛”是指從印度輸入中國后本土化了的佛教。古代“教化”之“教”與“宗教”之“教”尚無明確的區分,故而習慣上也將三家籠統地稱為“三教”。“三教合一”是有關中國文化基本結構的古老命題,這一命題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思想內涵。那么,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構建和諧社會的今天,我們對此應該怎樣理解呢?

一、三教各合其一

從三教各自的發展歷史角度上說,“三教合一”就是儒、道、佛三家各自站在本家或本派的立場上,汲取、消化、吸收其他兩家的成分,在保留自身基本特征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其他兩家的某些要素或特征。佛教對儒道因素的融合和吸收實現了自身形態的本土化。佛教產生于印度,在兩漢之際傳入中土。人們先是將佛教視為神仙道術的一種,因此將佛與老子并祠,繼而又借助老莊玄學的盛行,佛教以“格義”的方式,即用老莊玄學等中國固有的詞匯和概念解釋佛教獨特的思想,終于使佛教的豐富義理在漢語環境中獲得了理解,在東晉時期形成了研究佛教般若學的一個高潮。而儒家對人性善惡的關注及“人皆可以為堯舜”的主張對佛教的影響則更為重大和深遠,不僅使風行一時的性空般若學迅速轉向涅槃佛性論,而且還使中國文化“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的思維滲透到佛教義理之中,至隋唐時期,最終形成了天臺、華嚴、禪等圓融大乘與小乘、空宗與有宗、內學與外道、出家與居俗的中國佛教諸宗派,完成了自身形態的本土化,也就是說,中國佛教是以佛教為主體,融合儒道二家的結晶。這種融合,既反映了中國文化轉化外來文化的心胸和智慧,也充分體現了佛教在異質文化環境中具有積極、主動的靈活適應能力。

道家和道教對儒佛因素的吸收和利用促成了自身形態的發展演變。道家在先秦“百家爭鳴”中是儒家的對立面,入漢之后雖然也一度受到重視,但一直處于民間狀態,未曾著為國家的功令。魏晉之時,天下動蕩,玄學興起,儒家《周易》與《老子》、《莊子》并列為“三玄”,注釋《論語》與《周易》成為一時之顯學。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認為魏晉玄學就是以道家為主體融合儒家因素、以老莊思想解釋儒家經典而發展出來的一種新道家。土生土長的道教,在經歷了漢晉起義的失敗后,逐漸融入儒家的忠君孝親觀念,與世俗政權取得了協調;在宗教形式上,無論是經文的撰寫、經典的組織,還是日常的修為、宮觀的組織,都盡力模仿佛教,使自身的宗教形態和功能日漸完善,以至于在唐朝上升為國教。宋金時期王重陽創立的全真道主張性命雙修,三教平等,兼融儒釋道,以《老子》、《孝經》、《心經》為化世導俗的基本經典,具有強烈的以道為主而融合儒釋的思想傾向,因而在金元時期產生了非常重大的影響。

佛道二家的影響是儒學由著重外在規范的漢唐經學轉變為重視心性義理的宋明理學的關鍵。儒學在先秦諸子百家中為顯學,入漢之后,逐漸被尊為官學,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居于主流地位的意識形態,上而國家政令,下而風俗教化,內而家庭倫常,莫不以之為據,發揮了非常重要的社會作用。但自東漢末年以降,由于社會長期動蕩和佛道二教的發展,儒學日漸衰微,其凝聚人心、化導世俗的能力較之佛道二教遠為遜色。這種狀況即便到了隋唐時期的大一統之世也沒有根本的改變。佛道二教的興盛給儒家代表人物韓愈、柳宗元等以很大的刺激,他們祭起“復古”的大旗,仿照佛道二家的“法統”,排列了一個堯舜禹湯文武周孔的道統,大力表彰《孟子》、《大學》、《中庸》等經典,由此開啟了儒家重視心性義理的形上建構,理學于焉興起。宋明理學家們所揭橥的“太極”、“天理”、“本心”、“良知”等最高范疇 ,所提出的“存理滅欲”等主張 ,所開出的“主敬”、“靜坐”、“發明本心”、“致良知”等修養工夫,包括他們疏解經典的方式,莫不晃動著佛道二教的影子,儒家也由此重執思想界之牛耳,再度成為主導世道人心的精神力量。

儒、道、佛三家的相互吸收和汲取,極大地豐富了自身的文化內涵,不僅使自家走出了困境,而且最終促成了自身形態的發展變化,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多樣性做出了貢獻。

二、三教合而為一

從三教共同構建中國文化的意義上講,“三教合一”是指儒、道、佛三家經過長期的磨合,建立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補充、并立共存的關系,形成了各家的文化特色和功能定位,共同支撐起中國傳統文化的大廈,構建了中華民族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

在這座清新自然的精神花園中棲息的人們,進退從容,出入自在,涵養了一種剛健、博雅、圓潤而又空靈、通達的君子風范。儒家主張內圣外王,修己治人,重視人文教化,積極推行仁政,“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通過行為主體的推己及人,實現天下大同,對人性完善和社會秩序表現出充分的信心和積極進取的精神。“以儒治世”實際上就是人們對儒家持有的這種強烈的社會責任心和歷史使命感的贊賞。道家重視自然,認為大道無為,自然而然,主張“安時而處順”,不以外在的功名利祿和內在的喜怒哀樂傷害自己純真無暇的本性,通過“抱柔守雌”、“懷素抱樸”等方式“復歸于嬰兒”,從而能夠“長生久視”,“盡其所受乎天”。“以道治身”也就意味著人們對道家關注心理感受和身心健康的肯定。佛教看到了人生和社會是一個苦難深重、充滿煩惱的過程和集合,這些苦難和煩惱的最終根源來自人們內心的貪婪、嗔恨和無知,因此,如何化解人們心中的各種“結使”,使人們從各種“束縛”中解脫出來,就成為佛教關注的重心。“以佛治心”則表明了人們對佛教在心靈凈化和品位提升中的巨大作用的一種期許。那些長久沐浴在中國傳統文化恩澤中的人們,“以儒治世,以道治身,以佛治心”,在道德、功業和學問各方面都涌現了一批足以儀型千古的典范,表明儒、道、佛各以自家的擅場為中華民族共同的社會生活提供了無限廣闊的心靈翱翔的精神空間。

人生在不同的發展階段各有關注的重心。民間有“三十學儒”的說法,意謂年輕人一方面應該積極進取,認真學習各種知識和技能,提高自己為國家、社會和人民服務的本領,也就是通過“格物”、“致知”、“誠心”、“正意”而實現“修身”,使自己趨向“內圣”的境界;另一方面則應認真干好本職工作,處理好人際關系,此即實踐“親民”,恪行“忠恕”,努力“齊家”、“治國”、“平天下”,實現“外王”以“兼濟天下蒼生”的宏偉抱負。“四十學道”的古訓則告訴我們,經過十幾年的艱苦奮斗、慘淡經營,人們在豐富人生閱歷的同時也經受了歲月的磨練,久經世事風俗,飽受人情冷暖,無論是功成名就,還是云路未展,都已是人到中年,身體的各項指標開始大不如前;這個年齡階段的人們應該較多關注一下自己的身心健康,不僅要注意適當節制欲望,控制情緒,保持內心的平靜和舒暢,還要注意勞逸結合,加強鍛煉;在道家看來,就是要“順應自然”,適時“養生”。流年易逝,人生易老,“烈士暮年”,雖仍可“壯心不已”,但血氣既衰,若“老馬戀棧”,或繼續“貪多務得”,必然導致“心力交瘁”,稍有不慎,甚而會英名掃地。因此人到晚年,更多的應是主動撤出是非之地,看透功利,看破紅塵,放下一切,安享余年。佛教的般若之智這時候就極為必要,所以古人云“五十學佛”。“三十學儒,四十學道,五十學佛”作為一句古來相傳的格言警句,意味著儒、道、佛三家在中國人的一生中各自找到了發揮重大作用的階段從而使中國人的人生境界趨向于理想、圓滿和完美。

我們不否認歷史上三家都有一些學者站在自家立場對其他兩家進行攻訐和非難,不過這種非難的結果往往是導致三家思想因素在更高的層面上“各合其一”和“合而為一”。從一定程度上講,相互的區分和對立成為三家深入對話、交流和融合的前提。由于儒、道、佛三家在社會生活中已經形成了各自的勝場,在人生歷程中具有了各自發揮殊勝作用的階段,而不少的文人士子又往往出入三家,兼收并蓄,時取其長,為我所用,我們可以站在社會生活整體性和人生歷程統一性上說,儒道佛名義上雖然分為三家,但對于那些三家共尊而并修的學者而言,似乎就是一個統一的文化體系,今天的人們可將這個體系概括為“中國傳統文化”。

三、三教融合于一

就傳統文化的當代弘揚和發展而言,“三教合一”是指儒、道、佛三家作為一種深厚的文化積存和現實的精神力量,共同融入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之中,合力服務于社會的全面和諧與人類的科學發展。三教在這一層面上的合一具有兩方面的含義:

其一,由儒、道、佛三教合一而形成的中國傳統文化,是馬克思主義實現自身形態中國化的思想基礎。馬克思主義作為西方文明的優秀成果,無論具有多么大的真理性,都無法想象可以在文化沙漠中生根發芽;而其之所以能在中華大地上開出絢爛的花朵,結出豐碩的果實,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中國傳統文化已經具備消化、吸收和轉化這一人類文明成果的智慧和能力。如,儒、道、佛三家都非常重視切實的踐履和修行,這使得中國人極易接受馬克思主義對人類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的關注;儒、道、佛三家哲學思想中都具有豐富的辯證法因素,為中國人準確理解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提供了文化基礎。毛澤東的《矛盾論》、《實踐論》等著作從來未被視為是對外來思想的闡釋;儒家仁人志士以“濟蒼生,安黎元”為職志,中國佛教高僧大德也以“慈悲普度”為懷,而共產主義對人類絕大多數人的幸福作出了承諾,故而能夠深入人心。即便到了現在,中國傳統文化仍然是中國共產黨進行執政理論創新的重要思想源泉 ,如“實現小康”、“以人為本”、“和諧社會”等理念的提出,就具有明顯的傳統色彩。因此我們說,以儒、道、佛三家為主體的中國傳統文化為社會主義運動著上了“中國特色”,而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也因之具有了融合中外一切人類文明成果并將其發展到一個新的高度的意味。

其二,儒、道、佛三家也都在努力協調好與主流意識形態的關系,積極參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儒、道、佛三家不僅是歷史的文化遺存,還是現實的精神力量;不僅在社會生活中具有巨大的影響力,而且還擁有著為數眾多的信眾。俗話說: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人們由于在家庭出身、人生經歷、社會交往、個人際遇等因素上的千差萬別,必然導致各不相同的興趣、愛好和追求,儒、道、佛三家豐富的文化積淀、悠久的文化傳統和多彩的文化樣式恰好可以滿足人們各種各樣的精神需求,為人們的心靈凈化、境界提升、意義安頓以及人際交往提供支持。儒、道、佛三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存在和發展,為人們多樣性的精神生活提供了多元化的選擇,這無疑將更有利于構建以人為本、全面發展的和諧社會。

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融合為一,使儒、道、佛三家獲得了走出傳統、走向世界、實現自身形態現代化的大好機遇。由于社會的飛速發展,人們之間的交往越來越頻繁,范圍也越來越廣泛,這就為今天的儒、道、佛三家與世界上各個偉大的文化傳統進行深入的交流和對話提供了更加廣闊的舞臺和背景,儒、道、佛三家可以就有關人類發展的重大問題,如人口膨脹、環境污染、和平發展、文化遺產保護、世界共同倫理構建等發表自家的觀點,為人類的進步和發展提供有益的啟發。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說,儒、道、佛三家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融合為一,將極大地提升我們國家的文化軟實力和文化影響力,并最終有利于我們國家的文化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