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麗娟
(遼寧社會科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1))
隨著全球經濟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大眾傳媒的日益發達,人類社會的發展日趨開放,文化接觸愈加頻繁加劇,作為多元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語言,其消失的數量和速度也更為驚人。這些使用人口越來越少、使用范圍越來越小、使用功能逐漸減弱的語言現象引起了人們熱切的關注。自20世紀70年代,“瀕危語言”現象一經被提出,短短的幾十年時間,已成為語言學界關注和研究的熱點和焦點之一。關于瀕危語言的標準的界定,目前大家普遍接受的是2003年3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定的9個標準:(1)兩代人之間的語言繼承;(2)語言使用者的絕對人數;(3)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在整個人口中所占的比例;(4)現存的一些主體語言中此語言的發展趨勢;(5)此語言對新領域和媒體的反映;(6)有關語言教育和文學方面的材料;(7)政府及教學機構對此語言的態度和政策;(8)本民族人民對自己語言的看法和態度;(9)該語言文件的數量和質量。
中國屬于多民族多語言的國家之一,56個民族共使用130種語言。據有關民族語言的調查資料顯示,其中使用人口在1萬至5萬以內的有14種,5000至1萬以內的有6種,1000至5000以內的有10種,1000以內的有12種。根據語言使用的人口狀況、相關研究文獻以及語言學家的一般看法,在我國現有這130種少數民族語言中,使用人口在千人以內的大都處于瀕危或臨近瀕危狀態;使用人口在萬人甚至5萬人以內的,也有相當一部分處于弱勢或走向瀕危的狀態[1]。眾多少數民族語言的使用和交際功能呈現出日益減弱的趨勢,面臨著行將消亡的嚴峻形勢。
關于語言之于民族的關系,德國著名的語言理論家威廉·馮·洪堡特曾有過這樣的論述:“一個民族所在的生活環境、氣候條件,它的宗教、社會建制、風俗習慣等等,一定程度上都可以跟這個民族脫離開來。然而有一樣東西性質全然不同,是一個民族無論如何不能舍棄的,那就是它的語言。因為語言是一個民族生存所必需的呼吸,是它的靈魂之所在。”[2]語言是一個民族生活信息的表現,“瀕危語言是族群特征的最后載體”,“保存一種語言就意味著保存一種文化,相反則會失去一種思維方式,失去一份極其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而且意味著人類失去一種可供比較、借鑒的文化和信息來源,最終也將失去了人類的一個族群。語言多樣性的減少,會造成思維和表達的單一化或者枯竭,進而扼殺了對于人類發展進步極具重要意義的多模式探索,導致人類的知識環境受到威脅,人類賴以發展的‘思想基因庫’形成缺失”。[3]失去了一種語言,也意味著我們失去了一種民族精神。一種少數民族語言的消失,不亞于一個物種的消失,它帶走了這個少數民族富有個性的民俗文化信息,同時也打破了“語言生態”和文化的多元性。
“語言與人類的精神發展深深地交織在一起,它伴隨著人類精神走過每一個發展階段,每一次局部的前進和倒退,我們從語言中可以識別出每一種文化狀態。”[4]各民族,特別是少數民族對自己的語言都有特殊的情感,民族語言是民族認同的重要標志。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家園”和民族的“歸屬感”。保護、搶救處于弱勢和瀕危的少數民族語言,從一定意義上說,也是對民族情感和民族文化的維系和保護。
黨和國家歷來高度重視少數民族的語言文字工作,《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域自治法》都明確提出:少數民族有使用和發展本民族語言文字的權利。
2003年10月17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2屆會議通過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其中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一詞作了標準的解釋:“非物質文化遺產”指被各群體、團體、有時為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的各種實踐、表演、表現形式、知識和技能及其有關的工具、實物、工藝品和文化場所。按其定義,非物質文化遺產內容的第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口頭傳說和表述,包括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媒介的語言”。[5]2005 年,國務院辦公廳下發了《關于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意見》(國辦發[2005]18號),在《意見》中第三條明確指出,口頭傳統,包括作為文化載體屬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范圍。2007年3月29日,國家民委發布《少數民族事業“十一五”規劃》(國辦發[2007]14號)明確指出,要尊重、加強少數民族文化遺產的保護、搶救、發掘、整理和展示宣傳;營建少數民族文化社區和文化生態區,有計劃地保護少數民族文化遺產和保存完整的少數民族自然與文化生態區;加強少數民族古籍、文物和珍貴實物資料的搶救保護,要調查、收集、研究、整理少數民族瀕危語言文字,建立中國少數民族瀕危語言文字數據庫。2010年5月14日,國家民委發布《國家民委關于做好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管理工作的意見》(民委發[2010]53號)里,第十五條專門談少數民族瀕危語言的搶救、保護問題。“加強少數民族瀕危語言的搶救、保護工作。研究制定少數民族瀕危語言保護措施,指導實施少數民族瀕危語言搶救、保護計劃。運用現代科技手段,調查、收集、研究、整理、保存少數民族瀕危語言資料。”以上法律法規、國家規劃和各種《意見》都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國家在保障少數民族語言和文化發展的權利的工作,體現了對少數民族語言和文化的尊重和支持;同時,通過履行對相關國際公約的承諾,也為維護世界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保護好人類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作出了中國應有的貢獻,樹立了良好的國際形象,進一步提升了我國的國際影響力。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為,語言多樣性是文化多樣性的基本內容之一,也是生態多樣性的重要內容之一。因為,文化權利是人權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們是一致的、不可分割的和相互依存的。……每個人都應當能夠用其選擇的語言,特別是自己的母語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進行創作和傳播自己的作品;每個人都有權接受充分尊重其文化特性的優質教育和培訓;每個人都應該能夠參加其選擇的文化生活和從事自己所特有的文化活動,但必須在尊重人權和基本自由的范圍內。”[6]應該說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工作不僅是一項政策性很強的工作,而且具有高度的敏感性。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以及國際局勢的變化,一些境外勢力和別有用心的人時常利用語言問題特別是語言教育、跨境語言、瀕危語言等問題,以保護、發展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和文化為借口,以保護少數民族的重要文化資源和民族權利為幌子,肆意歪曲和攻擊我國的民族政策、語言政策、雙語教育政策以及人權政策。[7]因此,加強對少數民族瀕危語言的保護也是保護國家安全、文化安全的需要,具有重大的意義。
以上從少數民族語言瀕危的嚴重形勢、保護少數民族瀕危語言對維護語言和文化多樣性、保護少數民族瀕危語言對維系民族情感和保護民族文化、保護少數民族瀕危語言對樹立國家國際形象、保護國家文化安全等幾方面論述了加強對少數民族瀕危語言的保護具有重要意義。
2009年2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中國的東北地區、陜晉黃河中游地區、西南邊境地區列為中國瀕危語言最集中的地區。遼寧是多民族省份,全省有滿族、蒙古族、回族、朝鮮族、錫伯族等51個少數民族成分。據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遼寧滿族人口538.5萬,占全國滿族人口的50.4%;錫伯族人口13.3萬,占全國錫伯族人口的70.29%,從人口數量上可以看出,遼寧的滿族和錫伯族是占有絕對優勢的,遼寧是滿族和錫伯族的主要聚居地。那么,滿語和錫伯語在遼寧是不是得到了很好的傳承和發揚了呢?這兩種語言在遼寧的存在情況如何呢?
200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把中國的滿族語,列為“極度瀕臨滅絕”(Criticallyendangered)語言,這實際上,標志著滿族語已經達到了滅絕的臨界點,到了語言滅絕的最后一刻。據黑龍江滿語研究所長期以來的調查顯示,全國目前真正能講滿語的人卻已經鳳毛麟角,且多數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這些人中又都集中在黑龍江省富裕縣的三家子村。根據黑龍江滿語研究所的調查,三家子村現在能夠非常流利地使用滿語的僅有3人,而能聽懂并說大部分滿語的有15人,且絕大多數在50歲至70歲之間,最大的已有80歲高齡。在遼寧地區,真正用滿語進行日常交流、說滿語的群體已經不存在了。
錫伯語和滿語都是阿爾泰語系滿—通古斯語族的滿語支,它們不僅有著相同的語法結構和基本詞匯,而且在語音上也只是存在細微差別,錫伯族在1947年以前所使用文字就是滿文,1947年創制的錫伯文對滿文進行了一些改革,在詞匯上有所增加和發展。因此,學術界多數學者認為錫伯語文為滿語文的繼續和發展。[8]居住在東北的錫伯族和滿族一樣逐漸放棄了錫伯語而轉用漢語或其他語言,而只有西遷至新疆伊犁河南岸察布查爾地區的錫伯族,由于和其他民族的接觸較少,居住又相對集中,所以較好地保留了自己民族的語言和文字。[9]但從最近的調查顯示,即使就是這部分錫伯族人所說的錫伯語也受到了來自各個方面的沖擊,而表現出使用功能和使用范圍已經大大縮減、使用頻率和使用人口不斷減少、越來越多的年輕一代對錫伯文越來越沒有興趣……這些都使得錫伯語也慢慢地臨近瀕危境地。[10]在遼寧地區,無論是從使用人口、使用范圍,還是使用功能上看,這兩種語言的存在情況都處于弱勢或瀕臨滅絕的邊緣,可以界定為瀕危的、急需搶救和保護的少數民族語言。
滿語和錫伯語瀕危的原因也是語言學家們一直在探討的兩個重要課題。
朝克、趙阿平通過對滿語現存情況的調查,認為“滿語大范圍的漢語化,很快成為瀕危語言的原因”有7個方面:①20世紀40年代末以后,漢族移民的大量移入,使漢語很快成為該地區社會交流中的主要語言;②20世紀60年代以后進行的極左政治運動以及無視民族語言文字和傳統文化等做法,使滿族對自己的語言文字及文化產生了消極心理,從而影響了滿族語言文化存在的精神動力、精神世界;③滿漢通婚現象的不斷增多,使滿族家庭中用滿語交流的現象受到極大影響;④隨著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的不斷深入,滿族農民與外界的接觸越來越多,同時到該村進行各種各樣貿易的漢族人以及到此地從事農業生產的漢族人越來越多;⑤隨著廣播、電視、報紙書刊事業的發展,對于滿族老年人學習漢語發揮了極大作用,這也給滿族老年人使用本民族語造成了一定的反作用;⑥由于滿族孩子們都上漢語文學校、讀漢語文,這使原本使用本民族語言很困難的青少年們成為只使用漢語的人們;⑦許多滿族人從就業、生存的實際出發,認為懂不懂滿語、學不學滿語沒有必要,甚至成了一種負擔。[11]
郭孟秀認為“雖然滿語瀕危同其他的語言瀕危一樣,‘是老的語言受到社會上和政治上威望較高的一種新語言排擠’的結果,但是與其他瀕危語言相比,滿語的瀕危也有其特殊性”。一、滿漢民族接觸。民族接觸最深層的表現為族際通婚,民族通婚不僅使家庭交際語言由單語轉變為雙語,而且影響后代的語言選擇;二、滿族文化的變遷:從文化變遷的角度可以看出,滿族文化的變遷與滿語使用的變化基本上是同步的。在入關前及入關初期,滿族文化基本上保持了原生的狀態,滿語為當時滿族的唯一交際語言;入關初至清中期,是滿族文化與漢族文化深入接觸、融合的過程,滿族在語言使用上為滿語與漢語的雙語階段,在此過程中,滿族文化主體逐漸體現出越來越多的漢族文化特征,在語言使用上則出現了滿語使用不斷下降、漢語使用不斷上升的趨勢;清中期以后,從全國來看,滿漢文化的融合基本完成,形成了兼有滿漢文化風格的清代文化,滿族文化原生態的特色因素僅在少數地區尚有保留,滿語也是如此,僅在黑龍江的少數滿族聚居區被使用;三、滿族人口變遷;四、滿族語言態度的轉變。[12]
在改革開放的新形勢下,由于各種原因,錫伯語文的學習和使用面臨著新的挑戰,遇到了新的矛盾和問題。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在一部分干部、知識分子中存在著“錫伯文過不了伊犁河,學了也沒有用的模糊認識。他們認為,現在是改革開放時期,錫伯人都會漢語文,使用錫伯文已經沒有必要,不應推行到社會文化上來。二是學習掌握錫伯語文用途有限,招工、招干、招生沒有相應的平等措施,錫伯語文在基礎教育和后期教育中的積極作用有所削弱,本民族自治地方的重要文件、重要會議不大重視使用錫伯語文,錫伯文的功能已趨向隱形消失。三是錫伯文走向低谷。由于民族意識淡化,有關部門的工作跟不上和教育體制等方面的原因,目前錫伯文的使用面越來越小,特別是在錫伯族青少年中使用錫伯文的人越來越少。四是在小學基礎教育中重視漢語文而輕視錫伯語文的現象仍然存在,許多干部和學生為了方便工作和升學就業,往往一味強調學習和使用漢語文。這造成了社會用字和學校教育中的“一邊倒”現象,使雙語教育實際上成為“一條半腿走路”。[13]
一種語言走向瀕危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既包括語言外部的因素,例如人口少、分布雜、族群分化、民族融合、社會轉型等;也包括語言自身的因素,如缺乏書寫系統、語言的詞匯和語法不能適應社會復雜交流的需要等,此外還有語言態度方面的,語言的瀕危是多種因素作用的結果。不同的瀕危語言,由于社會和歷史背景的不同,語言特點又有所差異,因而造成其瀕危的原因也是不盡相同的。通過對滿語和錫伯語瀕危原因的全面調查分析,我們看到這兩種相近的瀕危語言是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而逐漸形成現狀的。
但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瀕危語言問題特別專家組在分析語言瀕危原因時所表述的一樣,“保持還是遺棄自己的語言完全取決于母語的使用者,而不是其外部成員”。[14]最終決定一種語言命運的是語言的使用者,更準確地說,是其使用者的態度,態度也將決定兩種語言在未來的不同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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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關于保護語言與文化多樣性文件匯編[Z].范俊軍.譯.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1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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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瀕危語言問題特別專家組.語言活力與語言瀕危[J].民族語文,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