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大附中西山學校王君
得失寸心知
——對語文教育的感悟
■北京人大附中西山學校王君

閱歷出境界,
課堂即人生。
——編者畫外音
一
讀師專時,最害怕的是被分配到鄉下。但卻偏偏躲不過。恰恰就是我畢業的1992年,縣教委頒布了新政策——專科生必須下鄉。我如雷轟頂卻無可奈何。那一年,拖著一口破舊的木箱子,在悶罐車里被折磨了兩個多小時后,我被“下放”到了臨近貴州的東溪古鎮。面對著從“縣城戶口”“降格”為“鄉鎮戶口”的命運,我一度茫然失意不能自拔。
川黔交界處高山橫亙,處處都是天塹。大山深處的生活讓偶然回到縣城的我們會有恍然隔世之感。但是,迷失是短暫的。很快,我就聽到了遠山的呼喚。直到今天,我依舊把那一段日子定義為我生命中最燦爛的年華。在那些教學任務繁重不堪物質生活幾乎為零的歲月里,我邂逅了我教育生命中的第一批天使。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那些農村孩子有多么單純豐富,有多么能干獨立,沒有親密接觸你根本不相信。他們可以自力更生把破敗不堪漏風漏雨鼠患橫行的寢室用最古老的方式很快變得猶如新房般干凈溫暖,他們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在一所村小的操場上搭灶生火做出美味的八菜一湯,他們尊師重教彬彬有禮好像來自堯舜禹的時代……這些學習智慧和生活智慧都絕不平庸的山區孩子,啟蒙了我對教育的最初的信念。在那段歲月中,對孩子們,我產生了一種初戀般的熱烈情懷:一旦學校放歸宿假孩子們回家了,那個周末我就肯定悵然若失如坐針氈……
直到今天,當別人嘲笑我的一些選擇不太符合世俗標準時,我從來不會分辯。不是尺碼相同的人,怎么可能認同一種情懷?莽莽蒼蒼的川黔高山下,東溪古鎮搖搖欲墜的古老吊橋邊,那些年輕的生命把對教育的信仰像流水一樣悄悄地引入了我的心懷。于我自己的生命而言,那段經歷是開天辟地的開鑿和疏浚。幸運的我,在20歲的時候,就已經找到了事業的源頭活水。
今天,我依舊感恩著那段鄉中歲月。2010年,我應邀參加了在北京舉行的首屆全國中學語文教學論壇。論壇規格非常高,我有幸和許多仰慕多年的語文名家一起發言。我最后一個上臺,我的發言題目是《培養平民情懷,鑄造健康人格——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平民教育”初探》。我的開場白是:我曾經是一名鄉村女教師,而且我有根深蒂固的鄉村女教師情結……
這是我的披肝瀝膽之言。從鄉鎮中學到縣中再到直屬重點中學最后到教育部直屬重點中學,我慶幸自己的足跡幾乎踏遍了中國所有類型的學校。得失寸心知,沒有當年的鄉中歲月的磨礪和積淀,也就沒有我今天的這番思考。
二
語文天生爛漫美麗。然而語文卻也天生高貴高傲。在朝拜語文之神的天路上,只有獻上我們全部的敬仰和虔誠,才可能看到極致的美景。正如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園》里說:安徒生寫過《光榮的荊棘路》,他說人文的事業就是一片著火的荊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著。當然,他是把塵世的喧囂都考慮在內了,我覺得用不著考慮那么多。用寧靜的童心來看,這條路是這樣的: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籬笆上開滿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
此話深得我心。得失寸心知啊,著火的荊棘、紫色的牽牛花、藍色的蜻蜓確實可以形容我親歷的壯美妖嬈的語文體驗。
比如公開課。
不管世人怎么訾議公開課,我始終都感謝公開課。穿越公開課的荊棘,乃是一名教師迅速走向成熟并形成教育信念的必要磨煉。
雖然,許多的公開課對我而言,用“驚心動魄”去形容毫不為過。
這些公開課中,有在教齡只有三個月時就代表綦江縣迎接國家德育代表團到鄉村的抽查課,有在23歲時就獲得全市第一名的競賽課,有后來足跡遍布國內外幾十個大城市的研討課,有多次決定了我的人生命運的應聘課……要敢于“死”在公開課中,成為了我的生命宣言。
公開課的波譎云詭似乎總與我相伴隨行。
參加全國作文精品課大賽,我碰到過最膽大包天的學生。他們在課堂里聊天、打牌、看小說、睡覺,全然不顧后面還坐著幾百位來自全國各地的聽課老師。該我上課了。我上得臺去,先使出川妹子的潑辣勁兒,語重心長地把學生教育了一頓,把這幫頑童震得目瞪口呆之后才正式開講。結果這堂作文課最后感動了孩子也感動了老師。后來我撰寫了教學后記《請首先悲憫我們的孩子》。無論何時,老師首先應該是一個教育者,這是那堂課給我的最大啟示。
參加全國精品閱讀課展示活動,我曾經力挽狂瀾,“抗洪救災”。才上課不到五分鐘,會場的投影設備就“癱瘓”了,我的課件無法使用。那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我沉著機智的應對讓會場上近兩千聽課老師幾乎沒有察覺到課堂的險情。課后,一種奇妙的體驗充盈于在我的心靈:我的教學從此探尋到由必然王國走向自由王國的路向。
應邀到新加坡上課,臨進課堂了才知道借來上課的班級學生的中文能力比我們預想的還差,我準備的內容根本不適用!于是全部推倒重來,現場備課……
作為特級教師代表獻課,我曾經遭遇了最大的尷尬。上課上到高潮我情緒激動,竟然在黑板上寫了錯別字。下課后說課,我又激情洋溢口不擇言說了偏激之辭。過后兩位老前輩的嚴厲批評讓我無地自容。那次公開課后,我再三告誡自己:任何時候都不可以得意忘形。激情必須要和嚴謹的思想同行。
最讓人難忘的是第一次參加全國賽課,那一堂課,深刻地影響了我的教育人生,滌去了我身上許多的壞毛病。
那幾年,通過一層又一層的令人眩暈應接不暇的比賽和選拔,我終于從一名鄉村女教師成為了市直屬重點中學的教師。生活就這樣笑語盈盈地把你推上云端,然后又板著面孔給你當頭一棒。這次全國賽課,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我,在頒獎儀式上,最終聽到一等獎的名單里并沒有我時,震驚、失望、憤怒、茫然……種種負面的情緒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把參賽幾天來所收獲的五彩斑斕的贊美全都淹沒在對周圍世界的懷疑中。在現實的殘酷面前,從肉體到心靈,我輸得一塌糊涂。
25歲的我還沒有足夠的承受失敗的心理能力,我陷入了無邊的悲哀和痛苦中。正是在這樣的錐心之痛中,我經歷了更為刻骨的精神涅槃。
到今天,失敗的痛楚早被厚重的生活調制成了一杯凝神的咖啡,在語文的天地里,我終于理解了生命的奧秘:青春的心態就是深刻地認識自己,經得起苦與樂的煎熬——包括無情地否定自己和堅定地相信自己。
不要過于在意來自外在的任何評價。因為,深刻的熱愛和執著的追求都和一等獎的獎牌無關!
這一堂經歷了大起大落的比賽課,成為了我語文教師生涯中的真正意義上的成人儀式。
可以說,我所有的教學科研工作,都以語文課為原點展開。語文課就是以這樣的特殊的方式錘煉著我的心性提升著我的智慧,成為我追逐青春表達生命的重要方式。到今天,我已經出版了三部專著,發表了近兩百篇文章,其中有80多篇是在全國中文核心期刊上,有11篇被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載。我成為了全國最年輕的中學語文特級教師之一。從課堂教學到教育科研,我這個鄉村女教師,也走出了自己的路。
2008年10月,為期一天半的“全國青年名師王君‘青春語文’課堂教學研討會”在南寧舉行。南寧市特級教師語文教研員龐榮飛老師給了我熱情洋溢的鼓勵。在大會發言中他說:
王君在課堂上敏銳快捷,靈活跳躍,思維密度極大,伴著課時的推進,問題的轉換,她不斷挑戰著學生的智力和潛力,不斷挑戰著學生的認知極限和價值邊際,精彩之時甚至進入一種張力十足的思維交鋒,精神對峙狀態。她眼界很寬,視野廣闊,一以貫之地秉持善良、普世的人文情懷,不斷在與文本對話,與學生對話的過程中感知時代,回應現實,聯結社會,叩問心靈。在這方面,她有一種特別的穎異,堪稱小女子,大氣象……
我多次赴深圳講學,宋光清老師在聽了我的課和報告之后這樣評價:
王君老師所到之處,人們都感受到了她青春的靈性與魅力,感受到了教育的美妙和樂趣。她總能激起人們的一種沖動,使人產生一種積極向上的勇氣。王君以探索者的睿智建構了自己青春語文的理念。更令人欣喜的是,她以自己的青春活力和靈氣,用一堂堂充滿激情的創新的真實的語文課實踐了自己的理念。王君老師讓人清晰地領悟:語文是這樣的美,師生完全可以詩意地棲居!王君像一陣春風,吹皺了一池春水,她更點燃了大家的青春之火,激起了人們對教育的無限熱忱……
毫不夸張地說,是語文課,把我引領進了生活的大門并且讓我感受到了一個平凡女孩兒生命的尊嚴和快樂。讓我越來越明白:一個人的真正價值在于她在多大的層面多深的程度上能夠給他人以積極的影響。
時至今日,我已有足夠的自信這樣為公開課定位了:它們讓你在不知覺中簽署了自己教學生命的一份“質量保證書”。如果你曾經登上過教學藝術的高峰,曾經享受過教學藝術的高峰體驗,那么,你的追求就會恒久地定位于高峰。在公開課上,你所成就的,不僅僅是幾節“代表作”,而是成就你追求卓越的習慣,這習慣會使你終身孜孜不倦、興趣盎然地去追求“家常課”的厚重和精彩,于是,你也就有了成就自己人生的厚重與精彩的更大空間。
對教師而言,人即是課,課即是人,人創造了課,課也完善著人!上課,從優秀的公開課到優秀的家常課,于我自己而言,收獲的不僅僅是榮譽,更是素養、學識、經歷的磨練、砥礪以及至關重要的積極向上百折不悔的人生態度。
課堂即人生,得失寸心知啊!
三
2009年,經過一番心靈的選擇,我決定繼續開放自己的人生,去豐富生命的體驗。
在手記《遠行》一文中,我這樣給重慶的學生留言:
我想看到更美的不一樣的風景,所以,我決定放棄一切,選擇遠行。我相信,未來僅與想象力有關。只要想象力能夠觸及的角落,我們的生活就能抵達那種深度……我說過,我們需要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天天寒地凍,路遠馬亡。我還說過,王君不一定樣樣要比你們強,但是,對于未來的遐想和奮斗,我一定會比你們更為浪漫主義。我們的人生可以不成功,但是我們一定要盡興!熱愛生命,超越自我。孩子們,在這一點上,王君愿意成為你們的榜樣。
……
于是,2009年,在一則網絡招聘啟事的牽引下,在京城漫天楊花飛舞的美麗季節,我走進了夢幻一般的中國人民大學附屬中學校園,并且幸運地通過了人大附中嚴格的招聘考試。
但是,浪漫主義的情懷在北方很快就遭遇了冰川。從生活習慣到教育教學思路,我發現自己全面擱淺。在教育手記《在北方的黎明奔跑》中我這樣寫到。
……
到了北方,最先受到挑戰是生活習慣。
這里沒有午休。這里的水土特點似乎讓太陽跑得特別快。我一直懷疑北方的太陽耍了心眼,南方一天有24小時,而北方只有20個小時。北方似乎沒有傍晚,壯麗妖嬈的夕陽總是匆匆地露一下臉,然后黑夜就鋪天蓋地地來了。那個架勢好像排山倒海的解放大軍,每一天都會打一場必勝的戰役。北方的夜晚堅硬而深沉,它控制著你綁架著你威脅著你,你只能繳械投降。
我就這樣被北方的太陽玩弄于股掌之間。白天疲憊不堪,晚上也絕再沒有熬夜奮斗的悠閑。生物鐘被殘酷地破壞,我一整天一整天地昏昏沉沉,不知所措,心神慌亂。
我第一次無奈地凝視著北方美得讓人眩目的藍天而憂心忡忡,甚而完全處于失語狀態。
這就是北方,陽光燦爛但又寒氣逼人,藍天朗闊而又風聲迅疾。
環視著周圍淡定從容的早已經習慣一切的北方人,我的心中充滿了艷羨。我明白了,北方到南方,絕不僅僅是我以前預想的抬腿之間。笑語盈盈的北方太陽背后的威嚴,不過是前奏,不過是考驗的開端。
被破壞的豈止是小小的生物鐘?我必須重建的,乃是我的整個人生——這絕不是故弄玄虛的夸大。以前說歸零說得那樣的浪漫和輕巧,事到臨頭,我終于知道:北方南方雖然只是一步之間,但需要用全部清醒的意識來對待。
在北方,學生特點,工作方式,作息習慣,學習途徑,管理經驗都和南方迥異,我用半生的努力建立起來的行之有效的生活方式必須臣服于北方的太陽的威嚴。除了改變,你別無出路。
這是皇城,這是京都,這里的天高地迥有時候和走投無路是同一個詞。茫然、惶恐、失語……這些灰暗的頹廢的詞語在壯麗的天安門城樓下找不到安身之處。
于他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往往對于自己卻是痛苦的裂變過程。這種痛苦不可以對人言說,身體和心靈深處的爆炸聲,唯有自己能夠聽清楚。
……
于是,像“倒時差”一樣地倒生物鐘,倒思維習慣、倒工作方式……
北方的10月初的清晨已經有了初冬的寒冷,地平線外朝陽閃閃爍爍,馬上就將以排山倒海之勢躍出。壯麗的一天又將開始。
或者說,壯麗的一天也即將結束。
我能否跟得上北方太陽的腳步?
心頭有詩在回響:
所有的考驗
所有的考驗
都來吧
讓我迎接你們
考驗正在繼續著。絕望和失望,停滯和前行,重新歸零的感覺很痛苦也很暢快。我牢牢地記著余映潮老師的話:
每一個人的道路上,命運都有可能安排你像纖夫一樣背負著重力在無路可走的地方走一段路,你只能咬牙,艱難地跨出帶著呻吟的步子,向前走。
在無路可走的地方堅持著自己的開辟工作,在非常痛苦的披荊斬棘之中堅持著一步一步地前進并找尋到自己的一條道路,這就是生存的智慧,這就是事業的智慧。
在《青春之語文》宣言中,我呼喊出了我理想中的語文:
青春之語文,其本質是提倡通過激活漢語言文字本身的生命力、激活師生語文生活,使語文教學過程保持一種生命如新的青春狀態,進而為教師和學生創造和享受幸福的人生奠基。
“青春語文”要讓語文課程成為師生共同釋放青春活力,完成青春狀態體驗,實現青春生命價值的過程。“青春語文”的基礎是“生存”,特色是“詩意地生存”;核心是“生命”,本質是張揚青春與生命的活力;其價值是“生長”,其追求是“朝氣蓬勃”和“可持續發展”。
青春之語文,反對語文教師心靈老化,身陷瑣碎事務,無所作為;呼喚語文教師終生熱愛生活,奮發有為,保持專注與創新。
……
這是語文的宣言,也是生命的宣言。
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得失寸心知,得失心坦然。
只要一直在路上,一直在登攀……
特約編輯 劉中林
責任編輯 廖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