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影
戀愛與暴力之甜蜜而疼痛的糾葛在《我的野蠻女友》中得到了完美的體現,也因而在大陸、香港、臺灣受到無數年輕人的歡迎,2002年,該片榮登由《新周刊》、新浪網、陽光衛視等40多家亞洲媒體評選的“年度新銳榜”,以標示這一“跨時代”的對戀愛暴力的浪漫想象是如何得到社會的認同、青年人的追捧、大眾文化的效仿。電影浪漫而且寬容地創造了一個外形美麗且又很有攻擊性的女性形象,自此之后,“我的野蠻女友”擁躉無數,這一媒體形象大行其道。這種活躍的大眾文化文本刻畫了一個現代都市戀愛新模式,即女友任性、野蠻、暴力,男友溫柔、體貼、脆弱,也于此彰顯了“后野蠻女友時代”的一則隱晦而又含糊的社會文化信息:女性的暴力,尤其在戀愛中的暴力,是 “可以接受的,甚至給她們添加一種魔力”(Worcester,2002,p3192)。
本研究采取深入訪談和焦點小組兩種方法,其中筆者于2004年夏共訪問了42位年輕人(29名女性,13名男性),2006年春又對其中的15位做了后續訪談。如果說訪談的主要目的是為了探索關于戀愛暴力的個人經驗,那么焦點小組的作用在于:首先給年輕人提供了對戀愛暴力表達態度和觀點的空間;其次讓研究者可以將訪談中遇到的問題和困難帶入小組中進行討論。從這一角度而言,焦點小組起到幫助研究者分析資料的作用。這一研究一共組織了三次焦點小組,第一組由6名本科女生組成,第二組由5名男研究生組成,第三組由青春熱線①20多名志愿者組成。
盡管《我的野蠻女友》這部電影在當時受到年輕人的廣泛歡迎,但對如何看待“野蠻女友”這一角色,被訪者們意見不一。許多女性被訪者說,她們不僅喜歡這部電影,而且覺得自己也有點“野蠻”。
我喜歡那個女孩子,因為我覺得有時候我也挺暴力的。我和他是我第一次談戀愛。記得有一次,我們和他的幾個朋友一起,然后,他們就說起來,他以前的女朋友什么什么的,我才知道他以前談過三次戀愛。其實我不在乎他談過幾次戀愛,在意的是他沒有告訴我。我很憤怒,就質問他,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就踢了他幾腳發泄一下。(陳林,女,24歲)
顯然,中國年輕女性認同并欣賞電影中的“野蠻女友”,她們希望擁護其攻擊性,以及由攻擊性所展現出來的“魅力”,去重新定義傳統的中國女性形象,并對在戀愛關系中占有權力抱著積極主動的態度。然而,很多男性被訪者明確表態,他們不能忍受自己的女友像電影中的女主角那樣不分原則地具有攻擊性。
女生受這電影影響很大,很多人以為自己就是全智賢。我覺得長得越好看的,越任性,越可怕。 (SEI,男,20 歲)
對他們而言,野蠻女友,只能遠看,不能擁有,他們永遠是觀眾,而不是男主角。他們更愿意將大眾文化影像和日常生活區分開來,傾向選擇一個“傳統的”女友。被訪者文潔說,她的男友就不喜歡這部電影。
他說他絕不會找那樣一個女朋友。簡直反了。他一定要找一個性格溫柔,能體諒人的。(文潔,女,26 歲)
盡管男女受訪者對電影中的“野蠻女友”的態度不一,但是他們的共識是:電影中“野蠻女友”的行為并未構成暴力。在6名大學本科女生焦點小組訪談中,她們這樣說:
小王(19歲):那女的不算暴力吧,鬧著玩嘛!
小張(20歲):我也覺得不算暴力,關鍵是打得那個男的開心,就不算暴力。
在由5個男生組成的焦點小組中,說法有所不同。
大虎(24歲):這不算暴力?其實我覺得,在戀愛中男孩子是處處遷就女孩子,但是婚后那就不一樣了。的確很多都是這樣。如果男孩子那樣對女孩子就算暴力。
盡管兩個焦點小組的參與者一致認為“野蠻女友”在電影中的行為不算是暴力,但是他們給出的原因不盡相同。女生小組傾向于認為,“野蠻女友”的行為只不過是鬧著玩而已;男生小組的態度則很矛盾,“野蠻女友”的行為,如果換成男生做主角,就是暴力,女生施與男生,就不算什么了。女生小組的聲音是:女生只是鬧著玩,因為男生不覺得痛,而且男生被女生打,他們一定覺得很幸福;而男生小組的陳述是:女生那點花拳繡腿,傷害不了誰,我們根本不在乎。這一現象及這一現象所延伸出來的敘事都非常有趣,雖然男女雙方在認為“野蠻女友并非暴力”這一觀點上達成默契和共識,但是他們所用的論證方式和邏輯卻完全不同。有一點值得關注的是,這些中國都市的男性似乎已經樹立了很鮮明的立場,他們在堅定斥責男人打女人是不對的同時,面對女性的暴力行為,卻擺出一種男性的超然和優越感。
在本研究中,“任性”這一“描述”個性的詞語頻繁出現在被訪者的敘事中,被用來解釋“為什么都市女性會在戀愛中使用暴力”。本文在此就援引兩位女性受訪者的原始敘述來定義這一詞語:“任性”就是“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想讓他干什么就必須干,不干就不行”(鄧麗,33歲),“他讓我做什么,我就偏不做,他不讓我做什么,我就偏要做”(曾馨,23歲)。兩位女性受訪者在兩句話中分別占據著主動和被動的位置,前者是要求男友的絕對服從,后者則表達了對男友的絕對反抗,而“任性”就成為在絕對服從和絕對反抗之間妥協生存的情緒表達,并在兩性關系的青年亞文化解釋中,承擔了指引戀愛中的種種沖突和暴力行為的責任。
《商務現代中文詞典》對“任性”的解釋是:聽憑自己的心意行事,不加約束。這種“聽憑心意、不加約束”的“任性”在中國的社會語境中,往往被用于詬病年輕人很情緒化、按喜好做事、不成熟、小孩子氣、被寵壞了、即便做錯也不會主動承擔責任的情緒和行為。本文中,所有的男性和女性受訪者都傾向于將有暴力行為的女性定義為“一時任性”,那么女性暴力就被歸因為“年輕”、因為“個性和性格”的問題,而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需要討論的原則性問題。南悅的敘述非常輕描淡寫,也很典型:
如果我看到女孩打男生,我會說那個女生很潑辣,很任性,但不會說她是暴力。(南悅,女,22歲)
一方面,正如Lloyd和 Emery(2000)的研究指出,戀愛可能是女性一生中最燦爛輝煌的時光,也是她們覺得自己最有權力的時候,所以,對于女性來說,既然占據了這么王美這樣表述她的理想愛情:
可能是我要求比較高吧,我時時刻刻都要求他把我放在第一位,因為我還比較任性吧,我就想要一個關心我寵我的人。(王美,女,25歲)
丁林與男友相處的最有力武器是威脅分手。她認為,正是男友的縱容使她變成了一個任性女孩。
他對我就是那種沒有原則的好,百依百順,什么都能容忍,所以我也不覺得怎么樣,其實我覺得我的性格,像現在這么任性,很大程度上也是他的原因造成的。(丁林,女,22歲)
以此邏輯:首先,被男友寵可以證明自己的女性魅力,這也成了一條擇偶的標準;其次,男友越寵,女性就可能會越任性;最后,既然女性的任性只不過是因為男友太寵,所以男友是自找倒霉。因此,受訪雙方的共識是,由任性而發展出的“野蠻女友”式的戀愛模式是不能算成暴力的。
研究發現,現代都市女性在戀愛關系中的任性與中國大陸的獨生子女政策有相當的關系。本文中的大多數被訪者出生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這是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誕生的年代,確實,42位被訪者中有16位是獨生子女。他們大多成長在一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家庭環境中,被父母寄予厚望。丁華及其女友都是獨生子女。在他的描述中,他與女友之間的相互暴力都用相同一句話來指控對方:“你居然敢打我,從小到大,我爸媽都沒有碰過我一個手指頭?!?/p>
對于這一代年輕人來說,“任性”是個很有個性的詞語。當兩個自己定義為“任性”的個體聚到一起的時候,沖突頻繁。尤其對于被父母寵愛的年輕女性來說,“碰”都不可以,更不要說“打”了。她們非常明確:要的就是男友的寵愛和對她們任性的寬容。
因為暴力的原因被歸于任性,所以男女被訪者都認為女性的暴力行為是正常的、無傷大雅的、小孩子氣的。前文中焦點小組甚至還“發現”了女性暴力有著增進親密關系的功能:彈性地進行情感表達、再建溝通模式、豐富情趣甚至感情。鄧麗如此描述她與男友的戀愛場景:
吵架之后,我就急著讓他向我賠禮道歉。他不賠禮道歉,我就跟他鬧。不讓他睡覺,把他衣服都泡在水盆里,不讓他去上班,把他的鞋扔到樓下去。都是我打他,我也不使勁打他,我就掐他。我讓他賠禮道歉,他要不說,我就掐他。有一次掐疼了他,他就擼了我一下,男的怎么也比女的有勁,我那時候,挺瘦的,現在90多斤,原來70多斤,他扒擼了一下,就把我弄一邊去了。我就認為他在打我,我就特別生氣。我就拿起來他收藏的雞血石,很名貴的,什么花邊黃、千層洞什么的,我就拿起來一塊,我就砸他,他一躲,我就把玻璃砸了一個大窟窿,那是我們打得最兇的一次。然后他也特生氣,因為那是他最喜歡的東西,讓我給弄到樓下去了。(鄧麗,女,33 歲)
故事敘述結束后,鄧麗用“不是什么暴力,很正常的”來做總結陳辭,她覺得自己的攻擊只不過是堅持自己主張、讓男友低頭認錯的一種任性行為而已。而本研究發現,正如鄧麗一樣,很多年輕女性都期望男友可以寬容她們的“任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每個男友都能心甘情愿,甘之如飴。陳賓正在和一個小他5歲的女孩談戀愛,面對女友的任性行為,他常常覺得很無助,不知如何是好。
都不知道是談朋友呢,還是養閨女,這也太累了點吧。(陳賓,男,29歲)
另外一些男性受訪者表現出更愿意承受女性的攻擊行為,一些人甚至認為女性的暴力可以增強雙方的情感。正如蕭洪(男,26歲)所說,“我們的愛在吵架、打架中升華”。何榮的女朋友只要是對他不太滿意,就扇他耳光。但在何榮的敘述中,他是這樣表達的:
我覺得女孩子天生是被男人寵,被男人愛的。我一直覺得不管你對我怎樣,我對女孩子比較尊重——習慣了,她被我寵壞了——不過沒辦法,不管誰的錯,她打完以后,不管誰的錯,道歉的都是我。(何榮,男,23歲)
O'Keefe(1997)的研究顯示,戀愛中的兩性都更接納女性的暴力,這一發現在本研究的諸多個案中也鮮明地呈現了出來。年輕女性用“正?!眮頌樗齻兊男袨檗q護,并拒絕將其定義為暴力,因為傳統的中國女性氣質(Zhan,1996)概念對她們仍有極深的影響,她們不愿意將自己歸類為“暴力”女性。就好像鄧麗說的:“我覺得,我從骨子里來說還是那種比較傳統的,賢妻良母型的,可能自己做起來的時候不太一樣,但我很佩服那些賢慧的、賢淑的女性”。
在鄧麗的戀愛故事敘述結束之后,很難想象她會將自己形容為“骨子里”的賢妻良母。而鄧麗和其他幾位被訪者所共同描述的所謂“任性”以及“掐”、“吵架、”“打架”、“扇耳光”等等,是呼應了鄧麗所述及的,這些行為只是“賢妻良母”“一時任性”的女性氣質的外化表現、只是與傳統表現“不太一樣”,非常個人(“自己做起來”),受到現代社會文化影響(“對女孩子比較尊重”)。對傳統的中國女性氣質的自然認同和文化潛意識里的歸屬也使得很多女性受訪者不愿意承認她們的戀愛行為中存有暴力,或被冠以“暴力”之名。
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當男性被訪者談論電影中“野蠻女友”的時候,眾口一詞,這樣子的“野蠻女友”不能要,男人要像男人,女人還是應該傳統溫婉??稍谌粘I钪?,他們的態度和行為都在表明:男性氣質在“任性”的“野蠻女友”的影響下,也從民間話語中吸取力量,呈現出令人驚奇的“溫柔”張力。正如陳賓(29歲)所說,“好男不跟女斗”,很多男性被訪者將這句充滿了性別歧視的戲謔俚語轉釋為現代男性氣質征服女性的成功總結。
在男性不將女性戀愛中的攻擊行為視為暴力的同時,男性被訪者也在戀愛暴力的后敘事中建構起一種心理和身體上的優越感,以及在想象中完成了一個為社會所認可和褒揚的“好男”型塑,以反證這句俚語誕生傳播至今男性氣質的不可逾越性。身體上,男性具有著自人類出現以來的自然優勢,正如岳峰(24歲)所說:“(她們)畢竟是弱勢群體,力量還小,打人不是自找苦吃嗎。真搞笑”。心理上,“好”男性應是不屑于與女性動武,諸多男性被訪者都覺得,女人很難纏,一個“體面的”男人應該避免惹怒她們,更不應該與她們動手。
男性受訪者都樂于引用孔子名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并在其敘事中,塑造一個自己認同的、寬容大度的、具有現代品質的男人形象。與此同時,在日常生活經驗中,他們也希望呈現出一個與“有權力的、野蠻的”女性氣質并行不悖并和睦相處的男性氣質,以尋求戀愛的完滿和兩性關系的多元表達。事實上,當溫和容忍被動的男性氣質越來越成為現代中國都市年輕女性選擇戀愛對象的標準之時,該標準本身也在中國都市男性的理解中成為一種男性氣質的自我塑造成功的證明,所以,男性也不會因為女性的某些“任性及暴力行為”而輕易地放棄與之交往,他們還是傾向于認為女友的暴力行為很“正常”,不會影響兩者之間的親密及戀愛關系。本研究發現,年輕男性之所以要寬容女性的暴力,因為“溫柔”已然逐漸成為一種“公認的”現代“男性氣質”的準則和要求,尤其是在親密關系和戀愛市場上的競爭和角逐中。
盡管本研究的發現不能泛泛推而廣之到整個中國,本文還是希望借助于這一項男女兩性戀愛關系的質性研究,來理解中國現代都市男女兩性戀愛關系中的暴力行為及由此彰顯出的兩性氣質的變遷。首先,這個研究幫助拓寬了暴力的概念,并關注了一直被忽略的女性暴力的問題。在本文中提出的野蠻(任性)女友、溫柔男友的形象與以往研究中受害婦女和施虐男性的形象大相徑庭。當討論銀幕形象野蠻女友時,女性顯示出更多的好感,而男性表現出比較強烈的排斥感。在日常戀愛關系中,男女兩性都拒絕將女性的攻擊行為定義為暴力,不僅如此,男女兩性還在日常生活中證明這是正常的且具有很多維系并促進兩性關系的功能。在男友欺騙的情境下,女性不僅將自己的行為定義為暴力,且更作為一種正義的行為去懲罰對方。在相互暴力的情境下,女性忽略自己的攻擊性行為,扮演成受害者,并將參與的相互暴力定義為家庭暴力。在這一過程中,在野蠻(任性)的女性氣質大行其道的同時,溫柔寬容的男性氣質敷演下的中國都市新男性形象出現了。其次,Gilbert(2002)認為性別角色定型持續滲透社會并創造出暴力女性不是“壞人”就是“瘋子”的話語,但是本文卻顯示了在中國各式各樣矛盾而且多層次的性別、愛情、性的話語給年輕人提供了自由表達的空間,去論證女性暴力的合理性。戀愛關系中的女性可能很暴力,可是也很有魅力。這一研究中涉及的話語包括:儒家思想要求女性溫良恭儉讓,要做“賢妻良母”;新社會的口號是“男女平等”,女人是半邊天,繼而形成“鐵娘子”的形象。本文中的被訪者更表現了女性是怎么運用戀愛關系中的“誠實與忠誠”這一坐標去證明以暴力懲罰男性的正義性和作為現代都市女性積極去捍衛平等的主動性??傊?,本文中的女性被訪者大多擅長選擇和運用對自身有利的話語去使得女性暴力行為更易被社會接納。
注:
①青春熱線是北京最早的志愿者機構之一,主要服務對象是全中國的青年與青少年。1993年由中國青年報社陸小婭創辦,2001年改成中國青年報社與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