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子 誠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71)
學術生活斷片
洪 子 誠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71)
1960年代不知不覺培養了樸素、節制的文體意識。進入新時期以后,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領域,逐步開始尋找在“文學”與“歷史”之間建立的內在關聯。文學的“外部”與“內部”不再是互相分離的因素,文學也不僅是作家作品,同時也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意義生產和傳播的整個過程。當代文學史學科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尋求更妥切、有效的學科概念與敘述方式,另一是對原有的概念和敘述方式的清理。前者著眼于尋找更合適概括以取代“當代文學”這一概念,后者則是留住這一概念以真切認知它的歷史。我覺得自己有一定條件做后面這項工作,也就是“設法將問題‘放回’到‘歷史情境’中去審察”,試圖呈現這些核心范疇和敘述方式的內在邏輯,揭示它們如何建構自身,產生怎樣的文學形態。
當代文學史;文學;歷史;清理;學科概念;敘述方式;內在邏輯
說到我和“學術”有關的事情,應該從“文革”結束后的1977年開始。不過,1950年代上大學和1961年畢業后留校工作那幾年的情況,對后來的教學、研究,也有重要的影響。
1958到1959年間,我讀大學二、三年級,參加了批判“資產階級權威”和集體科研的運動;這個運動被形象地概括為“拔白旗,插紅旗”。我先后參加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古代戲曲史的編寫,分配給我的任務是寫郁達夫、葉圣陶兩節,戲曲史好像讓我寫明代傳奇的兩個作家。這兩個項目后來都不了了之。倒是和謝冕、孫紹振、孫玉石、劉登翰、殷晉培他們合作的《新詩發展概況》,由于在1959年的《詩刊》連載四個部分,當時尚有一定影響。這個方面的詳細情況,我們在《回顧一次寫作》①謝冕等《回顧一次寫作——〈新詩發展概況〉的前前后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中已經有詳細的講述,也有各自不同的反省。寫《新詩發展概況》,主要是徐遲先生(當時任《詩刊》副主編)的主意,也是他具體組織的。倒不是寫空頭文章,我們從北大圖書館、北圖(現在的國家圖書館),以及中國作協圖書室借出來幾百部現代詩集、評論集,集中讀了一段時間。不過,就成果而言,不論材料還是觀點,都難說有自己的發明,依據的是1950年代主流文藝界建構的那種兩條道路斗爭框架和語言方式,讓不同的詩人、流派、藝術方法,按照主流與逆流、現實主義與反現實主義來站隊。現在有人說,當年年輕人的浪漫情懷,他們的反學院(學術)體制的精神也不應該否定,不過,這種“情懷”一開始就被導向單一的,建立僵化體制的道路上去。學術價值既談不上,就對待前輩學人(也就是我們的老師)的那種態度,那種粗暴、不容討論的大批判方式,回想起來也應該汗顏。
自然,從我的角度,這些經歷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以先驗的觀念去粗暴剪裁、肢解材料的這種工作方式,這種毫無彈性的操作,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痕。后來身處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理論、方法創新的熱潮,我既認識到理論方法革新的重要意義,卻也警惕著對它們的迷信,注意區別新的概念、抽象是對現象的豐富,還是窄化——這可以說是在1950年代因得病而獲得的某種免疫力吧。值得懷念的另一點是,大學五年,我們的生活與社會并非完全隔絕,不是處于封閉的象牙塔之中。這一點也是今天難以復現的。盡管當年我曾經為沒完沒了的政治運動,沒完沒了的下鄉下廠苦惱,甚至厭憎。即使從最低限度的意義上,個人因此也獲取值得回想的生活段落。我體會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遇,問題,對別一代的輝煌其實無需羨慕,自己的那怕是難堪的日子也不必后悔。
因為運動不斷,大學五年系統聽課、讀書的時間并不多,只是頭一年多和臨畢業的一年。不過,也還是讀了不少書,也上了一些記憶很深的課。當年為弄懂人民性、經濟基礎、上層建筑,弄懂現實主義、反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社會主義時代的現實主義,弄懂真實性、傾向性、典型、黨性、傾向性、典型環境、典型性格,弄懂無沖突論、干預生活,弄懂光明與黑暗,歌頌與揭露,香花與毒草,有益、有害與無害,弄懂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中間人物……常有陷于迷魂陣中的感覺。不過也不是沒有好處——逐漸了解當代文藝那些常常以激烈方式出現的論辯、爭斗的根源和展開方式,也讓我知道這些糾纏變幻的語詞,既寄托著人們的理想、激情,也消耗著他們的寶貴生命。
大學課程中,印象很深的有吳組緗先生講明清小說(《紅樓夢》、《聊齋》、《儒林外史》);從他那里,見識了生活閱歷、寫作經驗、藝術感覺互相滲透、支持所達到的境界。還有就是常被說到的林庚先生講唐詩。他講李白,也如李白那樣的神采飛揚,解讀者與對象似已融為一體,主體和客體相互投射。盡管模仿吳、林兩先生的后學者不少,其實他們不是可以容易復制,因為他們的著重點屬于生命,而鮮活的生命總屬于難以復制的個體。倒是朱德熙先生講課的“方法”,是我后來經常復習的啟示。朱先生主業是現代漢語語法,當年運用的是索緒爾、布龍菲爾德的結構主義;記得他著名的論文是《說‘的’》。結構主義在那時的中國大陸好像還不大為人所知,成為“顯學”是1980年代以后的事。由于無知,當年我對語言課程沒有多大興趣,也就沒有動過選修為高年級語言專業開設的語法課。但他的作品分析聽過多次(寫作學、文章學是他的副業),有《傳家寶》(趙樹理),《歐游雜記》(朱自清),《丟掉幻想,準備斗爭》(毛澤東),《羊舍一夕》(汪曾祺)。與別的教授不同,他看重的不僅是提出和論證結論,分析所涉及的詞匯、句式、結構安排,還會提出多種可能進行比較,從中發現較佳的處理。當然也有他自己更認可的選擇,但接著常會“自反”地質疑這一看法,不把這一選擇絕對化。孫紹振對這一方式的概括是:“并不要求我信仰,他的全部魅力就在于逼迫我們在已有的結構層次上進行探求,他并不把講授當作一種真理的傳授,而是當作結構層次的深化。”①
1961年我大學畢業,那年22歲。雖然出于好奇,出于對“遠方”的虛無縹緲的想象,填報分配志愿時,第一志愿是西藏。可能是看我完全沒有社會生活經驗,最后是留我在學校教寫作課。這個課程工作量很大,要批改很多的作文。教中文系的還好說,文科“外系”的,一個班多至一、二百人,每個學期要寫五次作文,花費精力可想而知。因此,不少教師不愿意從事這項工作。因為明確留校就是教寫作,所以想做專業研究的,都選擇去北京師院(現在的首都師大),人民大學。畢業之后幾年和“文革”十年,基本上沒有像樣的“學術”研究,只寫過一些散文隨筆,還有就是刊登在北大學報(已經記不清是哪一期了)上的《〈社戲〉的藝術技巧》。他們發表這篇文章,是為了穩定寫作課教師的“軍心”,證明寫作也是學問。這個期間,我并沒有將心思全部放在寫作教學上,仍持續關注當代文學的情況;這為以后的當代文學研究奠定了基礎。
1960年代前期,學校沒有太多的運動 ,我也就讀了不少書。補讀本來應該在大學階段讀的一些作品和理論著作,唐宋詩文,明清著名小說,特別是現代中國小說。西歐特別是俄國的作品也讀了不少,還有就是讀了一些西方古典文論。當年的閱讀,許多可能沒有真正理解,意義是視野得到開拓,明白文學、人生其實有未被當代反復糾纏的問題所涵蓋的領域。讀得認真的是魯迅的雜文、小說。領到第一次工資時,就跑到北大附近的五道口新華書店,用自行車馱回十卷本的《魯迅全集》。還有就是《世說新語》、《紅樓夢》、《聊齋》等,還有曹禺的劇本。這個期間還讀了那時翻譯過來的全部契訶夫小說和劇本。有些書,如《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藝術哲學》等,現在卻想不起來當年細讀的動機。這五、六年讀書的心情比較放松。到1963年我才從見習助教轉為助教,單身教師都住集體宿舍,要當上講師那還是猴年馬月的事①1960年代初,北大中文系百十多號人,教授大概不到二十人,講師則只有陳貽焮、趙齊平等四位,其余的都是助教。。沒有緊迫的職稱、考核的壓力,也沒有十分確定的專業方向,讀書也就沒有非常切近的功利目標。書籍的選擇,閱讀的感受,有較多隨意性,較多的快樂。還有一點是,因為教寫作,自然會留心語言、修辭的方面②在1950-1960年代,北大中文系和文科各系的寫作教學小組,歸屬漢語教研室,強調的不是文學創作,而是解決文從字順,篇章結構等方面的語言運用問題。寫作教學的這一性質,與當時朱德熙先生的指導思想有關。。這對自己后來的寫作,和指導學生的寫作,都有很大的幫助。
①孫紹振《我的橋和我的墻——從北大出發的學術道路》,收入謝冕等著《回顧一次寫作——〈新詩發展概況〉的前前后后》,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出版。
那些年,不知不覺培養了某種“文體意識”。說是“文體”,放大來說是一種“世界觀”也無不可。這就是樸素、節制。節制,現在分析,就是關注事物(包括語言,情感)的限度。上高中和剛上大學那幾年,喜歡的多是熱情、浪漫的抒情,夸張的描述。這個時候興趣和標準悄悄發生改變。一個具體例子是,大學一年級讀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③那時讀的,應該是蔣路先生的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年的版本。,和同班一個同學十分著迷拉赫美托夫,模仿他為著崇高目標而實行自虐式的苦行,以檢驗肉體、精神在非常情境下的承受力。但是1960年代重讀,感動已經有很大減弱,覺得那也許只是一個抽象的,夸張的符號④當時這個評價可能是失當的。只要想想19世紀俄國激進革命者,那些被流放的十二月黨人的事跡就能說明這一點。。因此,當年雖然長篇《紅巖》名氣很大,很轟動,我卻不能喜歡:還不是思想觀念上的原因,而是那種強烈的“構造性”,那種極度夸張、渲染的傾向,那種所有細節都直奔“主題”的觀念性結構。
這種節制的意識,與閱讀的積累有關,但主要也是性格使然。雖然也向往浪漫,激進,追求“進步”,其實內心向往的是安靜;有更多的時間獨處,回避著和陌生的人、事的接觸。這種退縮的本性,在這個時期的閱讀中得到支援而加強。1962年讀高爾基回憶契訶夫的文字,注意到他經常使用“樸素”、“真實”的字眼。他說,在契訶夫面前,人們“會不由自主地起一種愿意變得更單純、更真實、更是自己的欲望”。在什么地方還說過他“像害怕火一樣害怕夸張”。高爾基寫道:“他常常是這樣的:他熱烈地、認真地、誠懇地說著,可是忽然間他又笑起來了,他笑自己和他自己講的那些話。在他這種溫和而悒郁的笑容里面,我們看出了一個知道語言的價值和夢想的價值的人的敏感的懷疑。”⑤高爾基《回憶錄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巴金、曹葆華譯。我1960年夏天購得這本書。里面回憶的人物有列寧、托爾斯泰、托爾斯泰夫人、契訶夫、柯羅連科、柯秋賓斯基、普利什文等。高爾基對托爾斯泰有復雜感情,對契訶夫就單純得多,他們之間也有更多的共通點;盡管在“當代”,他們一位被稱為無產階級作家,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之父”,另一位則屬資產階級的批判現實主義。雖然并不能認同梅烈日柯夫斯基的評價,但他指出這一點卻很有道理:契訶夫的知識分子就是高爾基的那個流浪漢;高爾基的流浪漢們盡管有著大眾化的外表,內心卻是貴族。參見梅烈日柯夫斯基《先知》中的《契訶夫與高爾基》。《先知》,趙桂連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年出版。熱烈、誠懇卻突然轉換至懷疑,這很少見,這就是我所理解的節制:不忘記邊界的存在,既不夸張看待事物,也明白認知者情感、能力的限度。而且,說到底,也就是意識到人類的悲劇性,大多來自日常生活的瑣碎卑微方面。這種審美的,或文體的傾向,在1980年代得到加強。特別是在讀到諸如休謨、梁實秋、李健吾、朱光潛、袁可嘉,以及卡西爾、蘇珊?朗格等的論述之后⑥1980年代初,劉西渭(李健吾)的《咀華集》還沒有再版,我讀的是《李健吾文學評論選》(寧夏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那是當年讓我驚喜的一本書。至于梁實秋的《浪漫的與古典的?文學的紀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出版),則是1980年代末才讀到。主要收錄1940年代后期批評文章的袁可嘉的《論新詩現代化》(三聯書店1988年出版),我尤其欣賞其中關于“現代詩中的政治感傷性”的論述。蘇珊?朗格符號美學的《情感與形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出版)當年也給我很大影響。。符號學一些論著的閱讀,也助于我懷疑人文主義有關靈感、獨創性、主體等的神話信仰;這應該也屬于我所說的“節制”的范疇。
“文革”的經歷應該和“學術”沒有什么關系,不過,卻對后來的生活,對教學和研究產生深刻影響。關于那些日子,謝冕先生在一篇講到我的文章里說:“我們當時的立場是避開派性斗爭,選擇了游離于兩派之間的‘中間地帶’。為了生存和自保,我們自己尋找‘符合大方向’的大批判——即所謂的‘文藝黑線’——的事來做。在這段近于‘逍遙’的日子里,我和洪先生合作寫了一些言不由衷的大批判的文字。這些,與其說是我與洪先生的文字交,不如說是我與他的心靈交,一切盡在不言中——即使是在動亂的年月,我們也總在尋求屬于自己的可憐的那么一點點的尊嚴與寧靜。”①謝冕《一束鮮花的感謝》,載《文藝爭鳴》2010年第5期。“中間地帶”和“消遙”,指的是66年到68年的兩年,我們既不滿北大“校文革”、聶元梓的所作所為,也不愿加入到對立派“井岡山兵團”之中,而成立了游離的,不愿“上山”的“平原戰斗隊”。在“尋求屬于自己的可憐的那么一點點的尊嚴與寧靜”的艱難上,謝冕的體驗肯定比我深刻得多。1968年夏秋工、軍宣隊進駐北大之后不久,他和嚴家炎、唐沅、曹先擢等先生,就被莫須有地定為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反動小集團”,在中文系全系和各個班級反復進行批判。
謝冕說的不錯。“大批判文字”我寫過多篇。“文革”前夕(1965年)批判過電影《早春二月》——盡管當時我喜歡這部電影;批判嚴家炎先生“宣揚中間人物論”的大字報——盡管當年我從嚴先生的研究文字里學到許多東西;1967年和謝冕、嚴家炎等先生,在中國作協編寫流行頗廣的《文藝戰線兩條道路斗爭大事記》;在各種場合有過不少呼應潮流的表態、發言。當然有“為了生存和自保”的違心,也有惟恐落伍而自愿表現之舉。這些年難以忘懷的,一是自己內心分裂的難堪和痛苦,另一是現實生活中的肉體和精神的暴力,以及普遍性的語言的平庸化。在這樣的時候,人的思想、心理可能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拋棄個人把握到的事實和感受,而擁抱“正確性”的“真理”和“本質”。另外的情形則是,試圖堅持自身由“觀看”獲得的經驗,抵抗來自他并不信服的“真理”的壓力,這在一個思想、立場沒有自由選擇的環境中,必然陷于言行、表里的分裂,遭遇內心痛苦的折磨。由此,精神的獨立和自由的可貴,便被特別地感覺到。
至于語言的平庸化、暴力化的傾向與后果,因為被外在的,肉體的暴力所掩蓋,一直到現在,仍沒有得到應有的嚴重關注。回想當年我自己的發言、文章,為著當代文學研究翻閱當年報刊資料,有時候會有一種難堪的觸目驚心。1990年代重讀1967年1月到1968年夏天各地“革委會”成立的社論和“致敬電”,真的讓我感慨不已。說從這里面,見識了現代漢語大面積的丑陋和低俗化,恐怕并不過分。在市場化的今天,人們對文化的低俗傾向有了警惕,但其實,更需厭憎的是那些包圍著我們的假以“崇高”面目的惡俗。
1977年,和許多大學一樣,北大中文系也成立了當代文學教研室,并開始編寫當代文學教材。由于中文系寫作課取消,我便加入這個教研室,開始上課和編寫教材。教材就是《當代文學概觀》②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1986年出版修訂版時,改書名為《當代中國文學概觀》。,由張鐘、我、佘樹森、趙祖謨、汪景壽合作,出版于1979年。我們幾乎沒有什么集體討論,只是各自寫分工的部分。我承擔詩歌和短篇小說兩編。在此之前,當代文學在中文系還不是獨立課程,因此這些都帶有“開拓”的性質,需要花許多氣力。這也讓我在將近兩年的時間里能夠靜下心來,系統翻閱相關資料,包括報刊、作品、評論集等等,讓我對十七年和文革的文學狀況有比較全面、深入的了解。
和許多人一樣,那時我對“新時期”以前的當代文學持更多批評,甚至否定的態度,認同“新時期”是“文學復興”,又一個五四。我承認前30年有一些不錯的作品,不少作家、批評家也有過艱苦的,有成效的探索。但總體上說,由于將某種文學理念、路線定為一尊,以暴力方式阻遏其他的選擇和“越界”的行為,導致文學全面的貧困。“文學的貧困”是我那時擬想,卻沒有動筆的書稿題目。文學史教學、寫作首先要遇到時期劃分。1980年代“當代文學”分期方法最常見有三分法和四分法;前者是分切為“十七年”、“文革”和“新時期”,后者則以1957年為界,將“十七年”又劃分為兩個段落。我的講課則以“文革”前后為界的“兩分法”。1980年代初上課,曾用了不少時間解釋這一方法的依據。盡管后來我的解釋發生許多變化,但這一分期始終體現在我的著作中③1986年的《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1990年代初與劉登翰合作的《中國當代新詩史》,1997年以后的《中國當代文學概說》和《中國當代文學史》等。。“十七年”被“文革”激進派指認為是“黑線專政”,周揚等也淪落為階下囚。因而當時認為“十七年”和“文革”是截然不同時期的普遍看法不無道理。但換一個角度看,這三十年也有它內在規范的連續性,是一種文學理念、設計的實踐,和它的極端化的歷史過程。“文革”文學是“十七年”主流文學的激進化,以及這種文學在“文革”之后整體性的崩潰、離散,而出現重要的“轉折”,這兩點是當時形成,后來也沒有改變的基本看法。
在“新時期”,以變革、創新為核心的文學潮流吸引人們的注意力,文學成為社會文化的中心,現狀批評成為“當代文學”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存在,眾多才俊投身其中。我自然也為它所吸引,躍躍欲試,極想大顯身手。不久就發現根本缺乏做這樣的事情的能力。知識、才情所支持的敏感的不足且不去說它,更要命的是沒有必須的心理準備,那種面對歧見和爭論的堅忍的心理承受力。這樣,便從半自覺到自覺地離開批評,而轉向“文學史”。這是意識到自己不能做什么之后的又一次“退縮”。那時候,“當代文學”中的“歷史”關注的人很少,爭論也不是很多。準確點說,那時社會主義文學的信仰者的反省、辯護與堅守,已得不到“主流文學界”的關注,沒有許多人愿意理睬。因而,面對“歷史”者將會比較“清靜”,當然也孤獨。記得1980年4月在廣西南寧開“全國詩歌討論會”的時候,與會者都為北島等青年詩人的評價動容,激烈爭論,我提交的論文是不合時宜的“田間的詩歌藝術”,討論的是藝術概括、象征的“前景”問題。不過,我那時還年輕(在那個特殊歲月,四十剛出頭仍被歸入“青年”的范圍),心魂所系的還是新鮮、激動人心的現實,只是避免對現實問題直接評斷,而放置到歷史之中,尋找、勾勒聯系、衍變的線索,或從爭論中離析某些有歷史內涵的理論性問題。這就是我出版于1986年的《當代中國文學藝術問題》(北京大學出版社)一書的基本線索。后來,有論者稱這種方式為“一種帶有歷史品格的‘深度批評’”,是試圖建立文學史當代性與歷史性的關聯,但它的弱點也是十分明顯的:在一個需要明確判斷的時候回避做出判斷,總歸是精神、學術上懦弱的表現。
1980年代初,司馬長風和夏志清文學史在大陸現當代文學研究界有很大影響,我也先后讀過他們的著作①司馬長風的《中國新文學史》共3冊,香港昭明出版社1978-1980年出版。記得是從北大中文系資料室借閱的,夏志清的現代小說史則是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9年的版本,那時臺港出版的書還很難看到,不知道是否是從樂黛云先生那里借到的。。后來常將它們并列其實很不確當,夏志清書的價值哪里是司馬長風的所能相比;后者更多的可能是助燃簡單的意識形態火焰。我當時很贊同夏志清有關文學超越性的論述。當年在社科院文學所辦的內部刊物“文學研究參考”上讀到1960年代普實克和夏志清由《中國現代小說史》引發的爭論,更多的認同是在夏志清一邊。不過,我對文學超越性的理解有一點不同,也可以說是融入了普實克主張的某些成分。也就是說,超越性不應僅理解為“上升”到人性的“高度”,而且指關切、處理現實社會、政治問題的時候作家的獨特視角②到了1990年代后期和21世紀初,對夏志清和普實克爭論的看法,我有了一些調整。具體的觀點,在《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講稿》(三聯書店2002出版)一書中有所涉及。。
依照我對當代文學缺陷的理解,和習慣地認為作家和作品是“文學”的主體,便認為問題癥結在于作家的“精神結構”。黃秋耘先生1957年評論《在橋梁工地上》等作品時說的“靈魂銹損的悲劇”,這個說法給我印象深刻。導致文學“貧困”的原因,就是作家精神的“銹損”。而這個“銹損”,當時認為最重要的是失去精神、思想獨立性,出現普遍的對權力的依附、臣服,文學也因此未能建立相對獨立的傳統。為了思考這個問題,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初,我雜亂、毫無秩序地讀了許多相關的材料,魯迅的,瞿秋白的,胡風、馮雪峰,余英時、李歐梵、李澤厚、劉再復的,托洛斯基、日丹諾夫、盧卡契的,紀德,羅曼?羅蘭、加羅蒂的,伊格爾頓、佛克馬的……。現在檢討,那些時候的閱讀,并未清楚理清不同主張自身的內在線索,未能在比較的基礎上將問題深入展開。1988年北戴河文學夏令營③由河北秦皇島市文聯和北大中國文學研究所聯合主辦。在“夏令營”里講課的還有湯一介、樂黛云、嚴家炎、謝冕、錢理群、江楓、劉寧、任洪淵等先生。,我講的是這個題目,同年一篇討論詩歌現狀的文章中也著重涉及④《同意的和不同意的》,刊于《文學評論》(北京)1988年第4期。,它也成為《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這本書的論述核心。當時我理想的文學是超越現實政黨政治,超越意識形態僵硬立場的文學。這是我十分厭煩當代呼應、證明某一政治觀念、路線的文學潮流的心理相關。我看到這一潮流并未應“新時期”的到來而消減,1980年代眾多“改革”、“反思”的作品中仍接續不斷。在一個“政治”過分泛化,侵入到生活每一角落的環境中,提出文學的“非政治化”是有它的理由的。如果這個說法很可疑,也可以換一個說法:“非政治”的文學也可能有它的“政治”涵義和能量,也可能參與一定的“政治實踐”。
作家自主性,獨立精神的缺失,開始我更多看作是性格、精神的因素。后來逐漸意識到,文學的問題,與物質“制度”,與文學生產的諸多環節緊密相關。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寫到,“……在當代,對‘一體化’文學格局的構造和維護,從較長的歷史過程看來,最主要也最有成效的保證并非來自對作家和讀者的思想凈化運動,而是來自文學生產體制的建立。”①《當代文學的“一體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3期。1980年代反思當代史的時候,常說這個時期知識分子地位地下,命運悲慘。還有總是將知識分子描繪為受政治權力體制壓制的群體。我在看材料的時候,發現事情并非如此。一是知識分子也處在“體制”的網絡之中,扮演不同角色;另一是他們的命運其實很不相同,這要視其與“體制”的關系而定。與那些描述相反,不少作家進入“當代”,他們的社會、政治地位,經濟收入,要比在“舊中國”“榮耀”、舒適得多。當然,有的(或有時)也可能很悲慘。
1980年代后期,我開始在課堂上討論這些問題。涉及的文學體制,包括作協這樣的“文學團體”,文學刊物的性質和運作方式,作家的社會身份、經濟收入,文學的管理、控制方式,作品流通體系,讀者的構成,以及文學的評價、獎懲機制等。開始是零星涉及,待到1991-1993年在日本東京大學的當代文學課上,才形成系統性分析成果②在東京大學的講稿經整理,以《中國當代文學概說》為名初版于1997,香港,青文書屋。應該說明的是,在國內中國文學研究界,比較早研究制度與文學形態之間關系的著作,是陳平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1897-1916》,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從理論與方法上,應當是得到像埃斯卡皮這樣的文學社會學論著的啟發③(法)埃斯卡皮《文學社會學》1980年代在大陸、臺灣有多種譯本,如安徽文藝出版社版(王美華譯,1987),上海譯文出版社版(符錦勇譯,1988),臺北南方叢書版(顏美婷譯,1988),臺北遠流版(葉淑燕譯,1990)。我當時讀的是于沛選編的浙江人民出版社版(1987)。④這類報告、文章,典型的有周揚第一次文代會報告《新的人民的文藝》,周揚1956在中國作協第二次理事會報告《建設社會主義文學的任務》,邵荃麟刊發于1959年10月《文藝報》的長篇總結文章《文學十年歷程》等。,但根本原因是基于對現實問題探究的動力。這是研究范圍的拓展,在“文學”與“歷史”之間建立內在的關聯。這也多少改變了我對“文學”的某些理解:“外部”與“內部”不再是互相分離的因素,文學也不僅是作家作品,同時也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意義生產和傳播的整個過程。如果說到認識上的缺陷,就是那時“體制”在我腦子里帶有負面的意味。沒有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生活于真空之中;沒有了解到體制與文學生產的關系要復雜得多。
因為張鐘和我是中央電大當代文學課的主講教師,1987年9月曾參加在安徽黃山的電大教學研討會。一次聊天,我對張鐘說,我們編寫的教材(指1986年版的《當代中國文學概觀》)的開篇的話是,“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標志著我國進入了社會主義歷史時期,歷史的巨手揭開了我國社會主義當代文學的篇章。” 我說,為什么“共和國”一成立,文學就出現新篇章?“歷史巨手”指的是什么?它是怎樣揭開的?……書中并沒有清楚解析。張鐘聽過點頭說,是應該找時間討論討論。不過,他很快到澳門任教,一去就是四年,討論也就沒有實現。
我當時想,許多話大家都那樣說,似乎理所當然,其實未必。我對自己參加編寫的,以及當時通用的當代文學教材的不滿意,主要還不是理論框架不夠“新”,而是不少概念、說法沒有得到清楚解釋。因為多次讀過周揚、邵荃麟,以及中國作協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描述文學狀況的報告、文章④,明白1980年代當代文學史的使用的概念、總體框架和敘述方式,基本上是沒有得到有效反思的延續;盡管作家、作品和文學事件的評價發生變化。這當然不是說,周揚他們的概念體系、敘述方式都要不得,都必須全部推翻,而是說對這些特定歷史情境下的建構,有必要弄清楚其特定歷史內涵,和這種歷史敘述與歷史語境之間的關聯,不把它們看成自明的“自然物”。我最初有關“歷史”與“敘事”關系的并感受,主要來自生活經驗,以及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對馬、恩的歷史唯物主義論述的一點了解。后來,讀了一些有關解構主義、闡釋學、新歷史主義的論著,加深了這方面的認識,在1990年代中期,有意識地開展有關“ 當代文學”建構的清理。我認為當代文學史學科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尋求更妥切、有效的學科概念與敘述方式,另一是對原有的概念和敘述方式的清理。前者著眼于尋找更合適概括以取代“當代文學”這一概念,后者則是留住這一概念以真切認知它的歷史。我覺得自己有一定條件做后面這項工作, 也就是“設法將問題‘放回’到‘歷史情境’中去審察”,試圖呈現這些核心范疇和敘述方式的內在邏輯,揭示它們如何建構自身,產生怎樣的文學形態。這一清理的,類乎知識學的工作,需要降低評價的沖動。盡管這有時候難以抑制,不過因為認識到“文學性”不是亙古不變的事物,還因為性格上的因素,多少還是能夠做到。我是個不自信的人,在《1956:百花時代》這本書的前言里說到:“現在的評述者已擁有了‘時間上’的優勢,但我們不見得就一定有情感上的、品格上的、精神高度上的優勢。歷史過程、包括人的心靈狀況,并不一定呈現為發展、進步的形態。”“我們”其實是在講我自己。所以我說“對自己究竟是否有能力、而且是否有資格對同時代人和前輩做出評判”并沒有信心。這種“清理”的,探究歷史如何被講述的思路,有助于隱藏自己,緩解我面對判斷時的焦慮,緊張感。說起來,這是將難題擱置,其實包含著避難就易的畏怯的逃避。
基于上述理念的研究成果,主要體現在《關于50-70年代的中國文學》(1996)、《“當代文學”的概念》(1998)這兩篇論文中,也體現在后來《中國當代文學史》(1999)部分章節中。
1999年的《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寫作大概用了兩年時間。自然,許多材料和看法,都是過去的積累。沒有想到出版后會有比較好的評價,更沒有想到個人署名是一個被關注的因素。我其實并沒有所謂“獨立撰史”的自覺意識,事情有一些誤解。我的觀念里,個人署名和集體寫作不是一個問題。不過,它之所以成為問題,也有歷史原因。我上大學的時候,讀的文學史都是“個人”的。林庚的,劉大杰的,鄭振鐸的,王瑤的,劉綬松的。當然,從1958年開始,集體編寫文學史成為主導潮流。這個大趨勢的出現,是要倡導精神生產的“集體主義”性質,且對資產階級陣地的占領也需要集體動員。實際的考慮,可能是便于實現統一的“正確性”論述,通過集體的“監督”以盡量降低離經叛道的成分。在文學史編寫中,1958年開始的這一傳統,在八、九十年代沒有多大改變;特別是涉及教科書性質的文學史。在這樣的情境下,“個人”編寫也就為大家所關注。但歸根結底,個人署名還是集體編寫,不是決定一部文學史水準的必要條件。
大概是1996年底,北大當代文學教研室就籌劃編寫一部新的當代文學史,以取代不大適用的《當代中國文學概觀》。不過事先都沒有意識到,已經不是1980年代了,我們之間在文學觀念,文學史意識和對“當代文學”的看法上,分歧可能比共識要來的多。我們各自提交幾份提綱,其間的差異可以說無法調和捏合。在這個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有了個人寫作的念頭。為了寫這本書,材料準備花費的力氣自不待言,基本面貌的構思也頗費時日。那時,創新是首先想到的目標,為此翻讀了不少類型的文學史著作,卻總也沒能找到滿意的形式。因為考慮到它作為大學文科教材的性質,最后還是打消了“別開生面”的幻想,選擇了平實的,與傳統教科書體制、敘述方式有更多承續的方式。不過,在如何處理研究界的“共識”和個人的“異見”的關系上,卻也有許多苦惱。因為不是個人的學術專著,只能盡量尋找之間的平衡點。但還是抑制不了想更多講出一些“異見”的沖動。“定性”的不大確定,也就造成雙重的缺憾。這個文學史,如果說有一些值得肯定之處,首先是將“當代文學”的前三十年做出一種知識性、學術性的處理,而不是簡單肯定或否定。比較起來,我對這三十年文學的描述比較有把握,問題切入點比較犀利。其次,將我對歷史的描述,與這段歷史在此前的建構加以交錯,而具有并不單一的視角,加強了它的“歷史感”。另外一點是在敘述體例、敘述語言上提供的東西。正文盡量使用減弱評價的描述性語言,并將較多史實放在注釋中的那種做法,以及點到為止不做渲染的有意追求,在讀者那里也是褒貶不一。
自然,對這部書也有許多批評。一個主要問題是,對八、九十年代文學的評述比較一般化。2006年的修訂版想改變這個狀況,好像也沒有很大奏效。書出來后,另外的批評集中在“一體化”的問題上;這方面的爭議頗多,我也就此寫了文章做一些修正,也做進一步的解釋①《當代文學的“一體化”》,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3期。。不過,我后來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爭論,其癥結主要還不是論述周全與否,而是對“當代”各個時期文學的基本估計上的分歧,這些分歧不僅是文學的,也是有關當代中國歷史的,有時且與意識形態立場的分裂、對立相聯系。在這樣的情況下,就沒有必要再從邏輯修辭上去做修補;那是超越文學層面的大問題,它不是我所能真正把握的。
上世紀1990年代以來,中國的現實發生很大變化,思想文化界也一樣,許多事情在很多人內心引發震撼的體驗。不過,我1991年去了日本1993年秋天才回到北京。這兩年很重要,可是由于資訊不暢,加上當時身體不好,情緒低落,也就在異邦過著自我隔離的日子。回到北京,就遇上《廢都》、顧城、人文精神討論等事件。那時候,1980年代的那種人文主義精英意識仍支配著我,是我觀察事物和做出情感反應的主要依據。所以對上海學者人文精神失落的焦慮強烈共鳴,也陷于深深的失落情緒之中。一個感受是,1980年代,個人與社會之間有一種緊密呼應的關聯,現在卻分明感到了阻斷。1990年代初,謝冕先生在北大中文系主持“批評家周末”,我回來后也被叫去參加。1995年初在一次“當代文學的理想”為主題的討論會上,我也呼應眾多參加者有了情緒激動的發言。它后來和謝先生的發言一起,刊登在多家報紙上,題目好像有點“聳人聽聞”:《文學“轉向”和精神“潰敗”》①記起來的有北京的《中華讀書報》,上海的《文學報》等。。我認為1980年代提出的“精神獨立”、“文學自覺”其實并沒有得到真正落實,因而才在變化的歷史環境下出現這樣的文學“ 轉向”和“潰敗”。因為對“新時期”的“旗幟性作家”王蒙先生有些不滿,覺得他不應該為這種“精神潰敗”推波助瀾,便在文章中旁敲側擊地說,“以曾經被流徙于社會底層、對中國現實和下層民眾有深刻體察的權威姿態,來宣揚一種認同現狀和‘流俗’的世界觀”,“對那些質疑現實、對精神性問題進行探索的作家,給予‘虛飄’、‘虛妄’的批評和嘲諷”,“用提倡‘寬容’、‘實行費厄潑賴’,來對抗當代人為的社會爭斗的后遺癥,……也一次消解精神領域中并非總能調和的對立”。
現在倒不必為這些激烈言辭檢討,失當之處我不久也就意識到。在金錢、利潤成為價值核心,1980年代有關“世界”、“未來”的想象面臨破滅的情境下,又一次失去“精神家園”的作家、知識分子,1990年代初都在為自身,為他們想象中代言的群體,或堅定,或游移不決地重建精神的“家譜”②參見王安憶小說《紀實與虛構》、《傷心太平洋》,張承志小說《金牧場》、《心靈史》,史鐵生散文《我與地壇》,西川詩集《虛構的家譜》等。。我自己并沒有這樣的生活經驗和想象力。從文學角度而言,能夠真切追憶的,大概還是我曾經想簡單離棄的一些東西。這個期間,我重讀了國內外一些“左翼”(廣義的)作家、批評家的論著,為他們追尋“烏托邦”的實踐所感動,而調整了我對中外“左翼”文學理念和實踐正當性、合理性,和歷史中具有的創新活力的認識,從他們也許是悲劇性的命運中,發現了人類綿延不斷的,最可寶貴的那種精神品質——而這些,在“后現代”的今天,似乎正在不可阻擋地消亡。因而,“左翼”思潮及其文化成果,不再簡單地看作是人類思想藝術傳統中的異端,對它們有了新的認識和同情。“我不是將中國的‘左翼文學’看作一開始就站在錯誤的起點上,而是重新認識其發生的合理性”。當然,我也不能認同那種激進的“新左派”的翻轉式立場:“我充分理解在90年代重申‘左翼文學’經驗的歷史意義,但也不打算將‘左翼文學’再次理想化,就像五、六十年代所做的那樣”③《回答六個問題》,《南方文壇》2004年第4期,收入洪子誠《當代文學的概念》,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退休之前在北大中文系的最后一次課中,便用較多的時間來討論中國“左翼文學”的歷史命運,討論它的合理性、創新活力。我對它的宿命性的兩難處境,其實充滿同情,有一種沒有明言的傷感。④參看《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講稿》,三聯書店2002年出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再版。這樣的立場,這樣的處理方式,批評者認為是立場的含混,是一種“歷史混合主義”,表揚者則說是在試圖建構“歷史復雜性”的闡釋學。在我這個方面,只是因為我在一個亂象叢生的年代,有點懷念當初曾有的“烏托邦”情結而已。
有學者這樣認為,“對后現代精神而言,純粹自主的自我已不再可能。然而盡管歷盡磨難,幾度轉型,卻到底并沒有被抹殺。……后現代的主體現在已知道:通向現實的任何道路都必須穿越我們語言的極端多元性和整部歷史的含混性。”又說,“不管他們本人如何,所有這些后現代作家即使不能給我們幸福的許諾,至少能夠給我們某種希望的許諾——正是希望授權他們以寫作作為其抵抗行動。”
我想這些話說得很好。
責任編輯:馮濟平
Fragments of My Academic Life
HONG Zi-cheng
(Dept of Chines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75, China)
In the 1960s, I cultivated a simple and restrained stylistic awareness. In the new era, I began to look for the inner connection between literature and history in the field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outside and inside of literature were no longer separated from each other; literature was not only the works of a certain writer, but also the whole process of meaning production and dissemination under particular historical conditions.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is faced with two problems: looking for more suitable and effective disciplinary concept and mode of narration, and sorting the concepts and modes of narration already in existence. The former aims to find something to replace the concept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nd the latter tries to keep this concept to trace its history. Personally, I feel qualified for the latter. I mainly attempt to disclose the inner logic of these core categories and mode of narration, how they form themselves and what literary forms they produc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literature; history; sorting; disciplinary concept; mode of narration; inner logic
book=39,ebook=49
I03
A
1005-7110-(2010)05-0039-08
2008-08-26
洪子誠 (1939-),男,廣東揭陽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副所長。主要從事中國當代文學及文學理論研究。發表的論文和學術著作主要有:《關于50-70年代的中國文學》、《“當代文學”的概念》、《當代中國文學的藝術問題》、《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中國當代新詩史》(與劉登翰合著)、《1956:百花時代》、《中國當代文學史》、《問題與方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