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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論衡
——紀念曹聚仁誕辰110周年

2010-04-11 10:38:45張直心

張直心,王 平

(1.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2.浙江大學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

曹聚仁論衡
——紀念曹聚仁誕辰110周年

張直心1,王 平2

(1.杭州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杭州 310036;2.浙江大學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曹聚仁一生,踏遍山水,閱盡人物。所事種種,身份定位,反因其間奔遷及曹本人的飄忽態度,難以確切定義。已有研究耽于單向度認斷卻未能觸及其繁復的維度:是曹以專業素養為傲的教師;還是其鄙薄卻難脫干系的文人、作家;抑或是表示興趣所在自詡淵博的史家、學者;又或者是論者將其框定的報人、記者?我們探討不欲作割裂式的輕判,而擬沉潛向其被塑成人的一師根柢里尋,往其內心政治家式豪情與思想家式糾結中辨,細考與其諸種身份相關涉的深切蘊藉。

曹聚仁;身份定位;浙江第一師范學校

曹聚仁是被金華省立七中逐出門墻,轉而投考浙一師的。違反校紀校規被除名時所得的考評是“志趣卑下,行為惡劣”(倒也可以稱鋒芒畢露);無獨有偶,馮雪峰也是被金華七中開除學籍,投奔一師而來。一師也許恰是一座“藏污納垢”的熔爐,能焚飛去灰霾,鍛造出煥然一新來。

就讀一師,曹聚仁說:“這件事,對于我的一生,關系實在太大”。綜其一生,女兒曹雷概述為“執過教鞭、當過記者、辦過報紙……對國學也有研究”[1],其間的奔遷與曹聚仁本人的飄忽態度使得定論難以遽然而下;至于被稱為“謎樣的人物”,泰半由其人與兩岸兩黨間的錯綜關系而起。然則,這多向謎底織就的端倪,我們或皆可向這與一師“關系實在太大”中探尋。

一 教師?

曹聚仁由1923年始至1949年,除卻在中等學校授課外,更是暨南、復旦等大學的骨干。以中等師范學校畢業生的資歷而任職大學教授,對此,曹聚仁自己屢屢提及,欲揚而抑。

曹聚仁對自己的教學頗為自信,說雖不想自夸,但自己還是相當有一套的。學生曾憶及1947年教學生涯已達晚期的曹聚仁上課時的情形:“他的口才并不十分出色,但是講課的時候很投入,很有激情,而且旁征博引,顯示了他的淵博學識。” “他向我們介紹了很多他和魯迅等文壇巨擘的交往,和三十年代以來的左翼作家們的情況。”[2]

談及自己授課的“免于失敗”,曹聚仁歸首功于一師。學校有大量關于教學法等課程的學習,最后一年則多是實習期的專業訓練,“是研究教授方案的”。自然如他所說,還要依仗一師的思想與文史教育,成其博古通今之底蘊才應付有余。而曹聚仁自認的專業精神,非為培養文學家,而是以一般人的語文修習為導向的國文教學專業觀念。至于如何將種種融會貫通,則是他在學習訓練后醞釀升騰的后天修為。

二 文人?作家?

曹聚仁努力地寫,自言一生寫作不下四千萬字,往還的一干師友也多半是文人,卻素不喜以文人自居。

曹聚仁筆下作為“史料”記敘的文人,不少以文人的諸種“忘形妄行”為旨趣。此舉固然可說是為了突出其人的敏感不凡,營造不同尋常的方外化境;但咀嚼之下,曹氏類“古代筆記體”的現代彰顯,多少帶著報間花邊氣。步入塵世,仙也近病態的妖。

他呼吁“文人相輕”的正途應該是“堂堂正正的健全的批評風氣”,這才是上得臺面的。那么他是感觸于何、糾偏于何呢?此時截然不同于他的新“世說新語”,曹聚仁抖擻精神,不多添醺然憨態的描摹。如定論顧頡剛雖被魯迅所批但絕非流氓不算是故做驚人反語。站在文人爭論應為學術相長而非無良攻擊的真金不二的立場上,流露某種恤憐的曖昧的同時,升騰起與言辭更為洶洶者之間道德的階差。

不愿混為一談或羞于為伍的個把宿因,還是在于這“呱呱其談”群體的地位之飄零、力量之單薄以及無法獨善其行。這也要從一師談起。在袁世凱、張勛復辟時,即便是國文老師如劉大白、夏丏尊,也還是在教室里帶著眾學生搖頭晃腦地哼著邱遲《與陳伯之書》,不輸于塾師的起勁;就是曹聚仁稱趕得早幾年上一師也可以投與門下的魯迅,也在抄碑度日。不過他的文字里有時對別家篇章的評點還是要抬出淵源以明正身,說起鴛蝴派不是,便道自己畢竟是劉大白、朱自清等先生的學生。在群星燦爛的一師教員中,曹聚仁比較尊敬的,是李叔同。因其言談較少,具有身體力行的純粹,這才感染他每天起來練習唱音階。

在其眼中,文人倘若自我飄搖倒也罷了,投機依附則更不堪。入幕張道藩的同班同學王平陵,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的“老管家”。曹聚仁在《悼王平陵》中譏刺說:有人建議改紹興為魯迅縣自然未獲通過;改績溪為胡適縣的提議也沒有通過;只有江蘇溧陽倒有了一條平陵路。不過以史人自命的曹聚仁卻沒有想到,時至今日浙江蘭溪市已有條聚仁路,還有一所聚仁學校。

自己在贛南是幫助蔣經國辦報,情況自然不同。而王平陵的才華又實在不太好的緣故,不努力于自己的文藝修養,卻去毀壞切割,做得一部傳聲筒《現代中國藝術史》,使得曹聚仁不能自己,《文壇五十年》一書乃成。

曹聚仁對自己的文章向有自信。在一師時個子矮小、貌不驚人的曹聚仁能漸受矚目是因為本科一年級時國文會考第一名,而師友的刮目相看則是由他替學生自治會起草的駁省議會宣言。

其偶作小說并不見佳,寫得最多的雜文時論,倒是可參考魯迅為曹氏編的《濤聲》周刊寫的《祝〈濤聲〉》里所評價的《濤聲》特色:赤膊打仗,拼死拼活,卻總喜歡帶些學究氣的引古證今[3]。皮肉兩廂。曹文有感性處,但行到此處便收。是以為再下去就如他所鄙的妖魔化而斂,還是以為不能再袒露?虛晃一槍又游走到他方,終于自我否定式地耽誤了深入動情。

曰已書生用筆作刀的曹聚仁抗戰期間作為戰地記者接觸了不少中國軍官,文武皆備;還有些比文人還要“文”的將領。程潛的詩詞比郭沫若、郁達夫、田漢高明得多,羅卓英的舊詩,黃紹竑的詞也不差;即便一位大名不詳的汪參謀長在臨川與精通國學的曹聚仁相會,曹聚仁竟也謙遜地盛贊兩人暢談如同朱熹陸九淵當年的“鵝湖之會”。持槍有文化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實干家。

他說自己讀《儒林外史》有百余遍,且都是一本正經地讀,絕不是隨便翻翻。可見受教共鳴之良多,做清濁判然狀。然入彀中,怎樣置身事外的撇清?

糾結于《海燕》發行人一事,兩邊自然各有各的說辭。曹聚仁自稱這頭銜來得莫名其妙,聶紺弩等是自作主張。既然被查問起,自然和盤托出。

魯迅《半夏小集》里的描摹是:

A:B,我們當你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所以幾種關于革命的事情,都沒有瞞了你。你怎么竟向敵人告密去了?

B:豈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說出來,是因為他們問了我呀。

A:你不能推說不知道嗎?

B:什么話!我一生沒有說過謊,我不是這種靠不住的人![4]

當事人之一胡風對此段的詮釋是:B向A表白他同情革命,要為革命幫點忙,A相信了他。到敵人向他問到A時,他就把A的情況都告密了。A責問他,他理直氣壯地說,他一生是老實人,不能說謊,他不是那種靠不住的人。[5]不過他確實是說了,才會有向魯迅寫信解釋的一節。魯迅回信說他了解曹的“不能不有所顧慮的苦心孤詣”。胡風認為“苦心孤詣”用的不簡單,此解確也不虛妄。

三 史家?學者?

曹聚仁說:筆者個人的興趣,一向是在史學方面;對于文學,只能說是業余兼職;而由于國文教學上的便利,自然而然,成為課室中的文藝批評者。這便是他理出的教師、文人、史人三者之間的關系。

與作家飄忽而無法確鑿而定的天賦相較,史家需要更為扎實的功底,博而多聞。一師教員人才濟濟,曹聚仁只說是單不庵的門下。說到單不庵,曹聚仁說是淵博得“無話可說”,其“讀書之多,校勘之精,用心之細密”,時賢之中無二。曹聚仁自謂跟從單不庵治桐城派古文,而后卻超越了吳學的范圍,從皖學轉向浙東史學,由正統派的考證學與新考證學不期而遇。

比諸低一屆的汪靜之,曹聚仁認為其求學一師時是新文學運動中最為了得的朱自清的弟子,一師“湖畔詩社”的主將,雖有胡適、魯迅等各大導師為其“道德”撐腰,但是并不勤業以謀精進。言談中雖然不至于諷刺挖苦,但多少帶點優越的哂然,汪詩人“只是一個詩人而已”。曹聚仁以史人自命,以國學自負,單作文論詩,自然不是很被他看得上。

林語堂說起他玩彈力球是賭博,曹聚仁正中下懷地引出研究賭博的或然率,又轉至背后的嚴肅的社會學意義。除卻顯現學問家的博且通達外,更是高上“語文學專家”林語堂一籌了。

曹聚仁的治學歷程經歷過“幻滅”的階段,單不庵終是“不敢有所主張”,也難以貫通成其體系,所以曹聚仁自認超越了已古的“學術正統” ,疑古反叛成為其自傲處。事實上,推翻打倒然后重估一切是斯時時代的風潮,作為“五四”南方當之無愧的學生代表,“新青年”中佼佼者,“反叛”之念于他當不難起。其自然以被章太炎收作入室弟子為喜,而更以辯章太炎之新詩說為傲。無從知則無從辯,既已被認可,更當反叛之。

與文人張致做狀的偏頗相較,史家似乎顯得態度嚴謹,持論又中正平和。但曹之“史論”之信主觀得很,雖說“毋求備于一夫”,但花邊巷議也皆入文,且泰半不是為了如其信仰的“太史公”所常藉用必要的旨歸定論的演繹。他狂情傲意,口氣開闔得很大。關于他做的《魯迅評傳》,他說已有的俱不足觀,有條件有資格可以寫的一些人不是如許廣平水平有限寫不好,便是如周作人不可能寫(更何況自己寫的還得到了魯迅的肯定)。他稱有心作史,遷港只為能得一中立立場寫史傳,但提筆卻信手漫漶開去的副刊專欄氣。關于他寫《文壇五十年》,他說文學史應該是無黨派的,大有為東風西風里“顛倒黑白”的“翻案文章”統統驗明正身,秉史筆留取真正汗青用以燭照的宏圖。這立言聽來固然不差,但信馬由韁寫到后來,自己都說是通俗的評傳,是介紹文壇的史料,這是謙遜還是知自己所限?

其實這是一種朝令夕改的破滅,質疑到崩塌,不僅對人何嘗不是對已,自知不自知。行到何處算何處的歷程里何地才是真正的樹立?他未再有心識得階梯的攀爬,走一段,以為自己在高處,然而總有他人的影子在里面影響著攪擾著且混淆著,章太炎又或者胡適又或者馬克思……他急切到不曾消化,徑自帶著三頭六臂的贅生借力攀援。

四 報人?記者?

現代文人與報刊、出版的關系自然是千絲萬縷。曹聚仁除主辦《濤聲》《芒種》,與陳望道等合辦《太白》,主持《正氣日報》,任職《新疆日報》《前線日報》等外,1950年赴港后主要是依靠辦報寫稿謀生。而曹聚仁本人更是抗戰時期中央社戰地特派員,以首報臺兒莊大捷與首次向海外報道皖南事變內幕而蜚聲業內。戰后他在大學里開始教授新聞學專業課程。

“報人”履歷肇始于在一師求學時的“勤工儉學”。他幫《之江日報》寫點新聞稿子,雖以賺外快為初衷,卻也開展得有聲有色。而與五四密切相關的那場“一師風潮”里,曹聚仁寫的通報電訊被《申報》《新聞報》《民國日報》作為重要新聞刊出。而繼刊登施存統《非孝》,由查猛濟、夏衍等合作編刊的《浙江新潮》被查禁后,曹聚仁開始主辦《錢江評論》,承襲狂飆突進的潮流。

看這“報人”不打折扣的履歷,表面確乎如此。但其執意真在此否?這一切只是為了鋪墊自己做中國新聞業的巨擎?

投身報刊新聞,不如說是其從文論史的一種方式,以此證明自己能力的一種速效方法。曹聚仁一師學生代表出身,對自己的能力頗為自恃。媒體新聞的操作,需要對于大局的衡持以及微漸處的敏感變化,這種適時適地而命的玲瓏八面,曹聚仁于其間確能張弛有度。自然,他也特為“報章文學”作文正其名目,論及除卻實用時效之專,何不是新文學發展的重要一支?但是這于他,也只是一種才能的不完整過渡,一種未完成時態顯現。

備辦報章一業,雖然在中國也有時日,但絕不像作文論史延至千年。更不用說戰地記者這樣的新興事物。曹聚仁之放眼下,泱泱中央社,能勝任此職又數得幾人?而即便是某些外國駐華記者,也是“洋相”頻出,不見高明。而曹聚仁倒還成就一次“外國月亮圓”的反證。中央社只把曹聚仁《外匯率與農村物價》當做一般通訊稿發交重慶各報,卻被路透社與合眾社用長篇專電發往各處,中央社只得又再專電全國,于此業內聲名鵲起。

在最前段面對挑戰,并游走自如,曹聚仁欣然于此。如果看他屢屢自稱土,在港期間干脆自號“土老兒”,即從表象解,便是差之千里。“土”自當作中肯客觀不偏倚解;而“時髦”之偏同于光怪陸離、嘩眾取寵的商業態勢,或者意識形態的偏激。以“土”自命可謂是一種不墮入泥塵中的洗白。

曹聚仁的先鋒源于他內心的迫切,一種后浪不竭地沖突前浪的需求。不斷的自我吞噬讓他需要走得很快。成就感的一路印證是必要的,卻也只能成為猿聲兩岸里,他乘著摩托艇駛過的萬重山一樣的背景。他的筆從未放下,又總在路上,他的記事本最多,最多做的又是計劃書,而計劃書的構筑里已經到了十年之后。

文學歷史新聞間的剪不斷理還亂在曹聚仁這里,也是現實與其表達的淵源關系。他說自己練就一身能夠在多家媒體對同一事件的紛繁報道中尋到真相的本事。他用春秋筆法引出媒體之“不可信”:話說有一老農抗戰期間天天候著報紙來,一邊看卻一邊搖頭嘆道不可信,老者謂媒體從業者知情卻不報,曹聚仁卻另點一層透:首先,即便是在事件近處的記者,他自以為得的真相卻或許是鱗爪、抑或是骨架,又或是血肉滿滿不見魂核。至關重要的是,這文史千古里受種種主客內外的偏移毋庸置疑且無可厚非,新聞怎可能透析不沾纖毫?真實需要拆解開種種的遮蔽與縛束,吐納間融匯通達,完成自我編譯,那么新聞媒體業的操作即是一種技術表達。

一系列的解構與建構源自于“疑”,與文史態度一般無二“疑古疑今”;而又成于“信”,信自己的構筑是果然的點、線、面,完合成體。曹聚仁已然明徹媒體“仿真的現實”,不過,這其中與現實另一維度的虛構并不是他所要立意批判譏誚的。以曹聚仁之達觀,現實的假面,是敷在現實表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曹聚仁費心提到新聞文藝,以勃脫蘭的《華北前線》為例,他盛贊其楔子第二節開場一段如同屠格涅夫小說一般秀美的描寫。自然,這寧靜的風物中日戰事前夜的描寫,需要契合表現日本民族的的根底,來解釋戰爭爆發的意圖。但有所求有所入的遵循不獨是新聞“文藝”,而是由來已久。不過,曹聚仁糾結的關節點在于通新聞、執史筆,那么斯時放眼中國,在他眼中會有幾人,不獨是“延安一角”了。

話外一枝,曹聚仁對“說書”這一特殊的消息散布情有獨鐘。說書,雖基于底本,不能任意隨心演義,卻又是枝枝蔓蔓的加工與口頭即興的搖曳。“我的夢想是什么呢?”曹聚仁自問自答說,“做柳敬亭”。柳敬亭,其人書藝頗精,在同時代的文人描摹里顯得神乎其技。入清后,柳敬亭以表演古人需要為名,一直蓄發不剃,不改明代衣冠。曹聚仁心向往之里有姑且放言的散發弄扁情致,是有時某種心下寥然的寄言;另外也是追慕這市井高人的士林風儀(事實上這市井之謂也很可疑)。

曹聚仁也曾具體實施玩票。在贛州,他曾準備每日開講半個小時,講的內容是自己的小說《燈》,只是空襲警報的突如其來破壞了說書計劃。事實上,曹聚仁的原打算倒未見得全然是說書模樣,他計劃結合具體時事,對大眾做抗戰情勢的變相演講。當眾演說對于這位一師學生代表絕非難事,況且又是激情投入的教師、有著自己“秘本”的文人、大名鼎鼎的戰地記者。這文史媒體皆全的時事新聞評論,若從此說,稱其子鳳凰衛視曹景行繼承父業,倒也不假。

五 政治家?思想者?

父親“修齊治平”的訓誡,雖然之后遭到了少年曹聚仁求學應“格物致知”的揶揄,而“得道行其志”卻是烙過所謂新舊之隔膜,留在了深處。以少年青澀便揮斥五四風云,有如夢幻般甜蜜;畢業醒轉時“五四”風散云淡,而曹聚仁兩手空空,無所依傍。荒廢學業的代價除了本來的振臂突然空乏,還有投考高等學校的落榜。在跌落的虛妄里自顧前程,不禁大哭一場。即便如此,他心里還有最后一個光明的去處——全國學生聯合會,但得知學聯會會所已被關停后,只得去川沙教小學謀生。做過學生代表的他到底意難平,一年后便毫無留戀地離開回上海,邊做家庭教師邊潛心念書作文,一晃三年,是沉潛的蓄積,是為了絕對不甘的再次自我確認。

同學少年都不賤里,一時多少豪杰,況且是他曹聚仁。最不濟的抱負也是要功底深厚地做個治史鑒世的學問家。而弄潮于五四,自負如他,自認有匡時濟世之才,即便真治學為業,也是不甘。這亦是何以他在暨南大學備辦雜事庶務、作報人的一攬子全能,孜孜以求,傾心而為的緣故。

在一師人的回憶里,也許是學生代表的形象太過模式籠統,所以對曹聚仁本人的印象反倒不清晰。又或者是反之,因于他本人的刻意,他就真的只是一個“優秀的學生代表”了呢?

而有意思的是,翻查若干年后劉延陵的一師回憶,最為鮮明的竟是對曹聚仁的印象!當時劉初來一師,與同事散步時和曹聚仁不期而遇:曹“從他的藍灰色制服胸前的袋里掏出一張白色名片來,捧著呈給我看。在它的中央,縱列著宋體的‘曹聚仁’三個字;它的右邊是一片空白;它的左下角上也沒有照例列出他的籍貫,卻印著雙行縱列的四個較小的仿宋體字‘世界平民’。我不覺立刻露出欣賞性的笑容來”。此后劉延陵與同事談及曹聚仁,便稱“世界平民”,這個“著作很豐富的,畢業時已博覽群書的,在教育界、新聞界很活躍的,一師畢業生中的英才”。[6]這非常小的一個細節卻不磨滅,起于“世界平民” 的理想抱負。

“五四”運動時站在如此前沿的青年代表,以他之見聞給予“五四”這樣的拆穿:杭州學生聯合會就是新市場的頭等建筑——小洋樓一所;全國學聯代表往來滬杭氣派豪奢,宿為新新飯店,食則聚豐園,交通用包車解決……然而,這里并非是對“政治”的真正厭倦,兩年“政治”生涯的暫時終結還是要聞聽得全國學聯會關停才作罷。他所看破的,是一些政客的把戲。在他眼中,那些不過是鉆營作態的低劣政客,自己的旨趣與他們何曾真正相同!只是那些“代表”(羅家倫、傅斯年、方豪、潘公展、程天放、狄侃)卻藉此資本爬了上去,而他曹聚仁卻飄萍蹀躞無處可投。

缺乏背景而欲搗攪江海,自然乏力困難。這激發出對于自己人生路徑的另外一番思考和行動。獨善、經營自身之外,再謀資本。曹聚仁讓兒女誦讀體味《儒林外史》,甚至反復謄抄有關于季遐年、王太、蓋寬、荊元四人的部分,謂這四個雖是讀書人,卻都以一技謀其職,自食其力。“脫下長衫,莫做文人”,哪怕卑賤的討生活也勝過軟弱無能的文人,這便算是他的家訓。這里的“入世”的虛無帶有拆解迎面打擊的權宜,也透露著自己的無可奈何,他又何曾真正甘于抱關擊柝?!柳敬亭之符合他的理想境界是既曠世風雅,又大大不必為一般生計憂,而關鍵是更要有家國之懷。“隱士”之意,是求出遠勝于隱,“獨善其身,乃是不得已而處之”。

如果說“一師后”給熱血少年兜頭潑上冷水的話;那么抗戰烽火重又點燃起他心中從未寂滅的星火。雖說危難之際,但他的興奮雀躍無法掩飾。他不用避諱踏入他自己設定的政客間的泛泛爭奪,因為抗戰是結結實實的保家衛國,天賦正義。他何曾真正甘于教書寫文辦報,或是“寫史”,此番他縱然是“記者”,卻赫然是“戰地特派員”。

贛南入幕時也稱明白蔣經國的“新政”無非也是經營政治資本,但是其舉動畢竟產生了積極的效果。既然“政治”說到底無非如此,所以動機可以稍加忽略。曹聚仁亦以自己為蔣經國之解人的賓主之誼而自豪,只是說后來自己又慢慢地“觸到政治斗爭的核心”,才又索然。而若干年后的“悔”往事,只是悔未盡“士大夫”的“良責”,對于“入幕”為“參議”,憶崢嶸壯年,則何悔有之?

曹聚仁身上至關重要的特質便是自我執信,令傷口也愈合得快些。50年代獨自赴港后,又屢次轉身回來成為中共的“座上賓”。

“多少人在那兒談魯迅,可是真正了解魯迅的人實在太少了”;蔣經國之神秘亦然如此。以曹聚仁之自負,為此二人作評傳,做得好評傳,知其人而又說得出,做得客觀公允且傳神,傳主又由神至人,舍他其誰。

而另一面,他之所以為魯迅、蔣經國作傳,何嘗不是托為知己的自況!這處于各自巔峰的二人,恰恰一個是“文人”,一個是“政治家”。即便要說這是巧合,但道出的多少都是深意。除卻這二人的“頂端”,認同感更是他書寫的動力。人人都不完美固然是自標很高的曹眼看眾生的基準,但這里的不完美卻流露出親近不止一般,竟而略帶狎昵。“中國的哈姆萊特”,如此感性的描摹里很難不看出“毒舌”曹聚仁對蔣氏的感情來;而專門寫信對魯迅解釋《海燕》相關事宜,也是因為在意。

不同于與一師校友豐子愷的交惡。1937年,豐子愷舉家逃難,在蘭溪曹聚仁盡地主之誼相宴。席間曹設問豐子愷兒女可也有愛好“藝術”的,得到豐子愷否定的回答后,大聲說好。豐子愷是極敏感的人,便心生芥蒂。后又聽得傳聞曹說他與恩師李叔同的心血《護生畫集》可以燒毀了,自是忿然,撰《一飯之恩》以示義絕。曹聚仁到底有沒有具體非議《護生畫集》,無從得知,曹自己回應里,只說國家大義、生靈涂炭下,豐子愷自己也說慈悲要對敵人放一邊。 曹聚仁尊崇的是此時此地的“現實主義”,崇拜那些被命運掌握的同時,也掌握著命運的人物,而不是酸文人,不是腐學究,不是“藝術家”。文化與文學,對他或許是好的,事實上也是他不能分割的一部分;但是他最夢寐執信的,是背后那個力量。插著翅膀的夢幻少年時代,曹聚仁也會被李叔同的極少言語,只一意貫行所感;而時值今日,他就會說得李叔同固然是律宗大師,但作為特立獨行的“畸人”,卻絕不是曹聚仁等的指路人,更未必賣豐子愷的帳。

夏衍回憶周恩來對他說,曹聚仁終究是一個書生,把政治問題看得太簡單,將來是會碰壁的。[7]這番洞見信然,殊不知曹聚仁已經折壁曲行多次。周恩來說曹聚仁想去臺灣說服蔣經國“易幟”,這不是自視過高了嗎。

文人的天真,裹挾著執信。是天真導致執信,還是執信在別人看來顯得天真?事實上,其文有時失于偏頗,但主觀言說卻又正是曹聚仁記敘性雜文之長。放眼天下,幾人眼中;便在眼中,得失亦判然。喜惡強烈,少些仰視俯瞰;不止是他所站的特殊位置,而是他心眼里自己位置的不一般。

而曹聚仁正是以他的自我執信,實現了虛無里毋須突圍的自足。他主辦的《濤聲》,宣揚“烏鴉”主義 ,不唱贊歌、質疑一切。在他周遭始終的虛空里,無有實體的唯一存在便是自我。那么,在與“疑”一切的虛無糾結中,自我執信是唯一的自我確定救贖。“疑”于他而言是一種終極兩端的漸變,曹聚仁的懷疑糾結于疑他與自疑,但如果無有回守自身,那么無從抵抗,將墮入虛空于無地。這便是其謂己“新現實主義”的哲學,亂世哲學,在動亂的時代中,體會得到的社會與人生。懷疑卻無有立,所以只得一直不回頭地往前,卻不是萬卷書萬里路之類的考證。

曹聚仁晚年,極推崇日本自由主義政治家鶴見佑輔的雜文,不過反復強調不清楚鶴見的政治觀。他將自己晚近最得意的文章輯起來,用了與鶴見一樣的書名——《山水 思想 人物》。 鶴見文字里文人輕政治家,政治家輕文人,曹聚仁深以返還的兩難為然。周作人稱許曹著《魯迅評傳》里文藝觀、政治觀的部分,這是曹聚仁自身糾結之深乃有所得。曹聚仁之著墨魯迅的“看法”,文藝與革命時時的沖突中,“倒有不安于現狀的同一”。而有意思的是,鶴見的《山水 思想 人物》卻正是魯迅的譯著,“他的社會觀,感動了魯迅先生,也吸引了我”。

他說這本集子是為自己作的文章,無所慚愧,心安理得。看了一路山水,接觸了一些人物,有一點想法貫穿于其間,自我總結。斑駁里,我們還是會看到這家那家的影子,未必成大家之言,但足以為己印證一直保持的思想。他輕嘆一聲,余暉里卻是毫不夸飾的山高水闊了。

翻閱一師,許多人物風貌從曹聚仁筆下得來,他憶敘別人的多,洋洋灑灑,但反觀其人,周延密閉不可見。他人眼中的曹,卻少見除“優秀”、“第一名”這些泛泛的概念化色彩之外的言說。是刻意不想深入而浮光掠影,還是其深藏不露?他倒是坦白,說便是寫回憶錄時,有一些還是不會寫出來。

曹聚仁為魯迅作傳時引魯迅的“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兩亡,于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 說[8],稱自己或許也是這樣的“無聊之徒”。但愿以上論衡,不致于“謬托知己”。

[1]曹雷.曹聚仁作品系列·總序[M].北京:三聯書店.2007.

[2]方漢奇.回憶曹聚仁先生[G]//上海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上海魯迅紀念館.曹聚仁先生紀念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3]魯迅.祝《濤聲》[J].濤聲,1933,(第2卷第31期).

[4]魯迅.半夏小集[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96.

[5]胡風.胡風回憶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53.

[6]劉延陵.劉延陵詩文集[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121.

[7]夏衍.懶尋舊夢錄[M].北京:三聯書店,1985.363.

[8]魯迅.憶韋素園君[M]//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8.

AnInterpretationofCaoJüren——ACommemorationofCaoJüren’s110thAnniversary

ZHANG Zhi-xin1, WANG Ping2

(1. School of Humaniti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36,China; 2.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China)

Cao Jüren traversed the landscape and experienced the social affairs all through his life. However, it is difficult to make a precise statement upon his thinking and identity position due to his frequent migration and erratic attitude, researches at present being without depth and breadth. Is he a teacher proud of his professionalism; or a writer he scorns but can not disclaim the membership; or a historian he shows interest in and boasts of his vast; or a reporter as most reviewers consider? This paper aims to seek for the truth from his origin by distinguishing it from his lofty sentiments of a politician and entanglement of a thinker.

Cao Jüren; identity position; Zhejiang First Normal School

2010-03-20

張直心(1951-),男,上海市人,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王平(1978-),女,浙江杭州人,浙江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I206.6

A

1674-2338(2010)04-0092-06

(責任編輯:朱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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