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堯
(杭州師范大學 古文學文獻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品書錄
《先秦儒家修辭要論》序
魯國堯
(杭州師范大學 古文學文獻中心,浙江 杭州 310036)
當今“大勢”:美國是唯一的超級大國,“硬實力”很強,其以文化和意識形態吸引力體現出來的“軟實力”(Soft Power)也變得比以往更為突出。表現在語言學領域,美國步,中國亦步;美國趨,中國亦趨,只要美國語言學超市的貨架上有什么貨色,中國就引進。大概在美國的貨架上沒見到《語言學思想史》,所以中國語言學市場就也不見《中國語言學思想史》。
近日浙江大學池君寄來了他的新著《先秦儒家修辭要論》的書稿,我打開拜讀,不由得不欣喜,這就是我所企盼多時的“中國語言學思想史”類的書啊!
何以如是說?
請看池著的上編,“先秦儒家修辭思想”,內分四章,歷敘孔子、孟子、荀子、《周易》的修辭思想。每章復分為兩節:如第一章“孔子的修辭思想”之下為“孔子的普通修辭思想”和“孔子的儒學修辭思想”,其余三章類推。請問,這不是語言學的分支學科修辭學思想史是什么?池著講的是中國先秦時期的修辭思想,這不是語言學的斷代思想史是什么?池著研究的是先秦儒家的修辭思想,這不是學派思想史是什么?此處要特別指出的是,這部“語言學思想史”絕非從美國超市販來的,而是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國貨”。這一點可能不為人所注意,也許著者本人未必充分意識到,這是從我近年關于語言學思想史的思考角度對這部書的“闡釋”。如果讀者諸君同意我的提法,那我要進一步說,凡是自主創新,都應該受到表揚,池昌海教授的這部著作當然不應例外。
池昌海教授認為,中國古代修辭有其特有的價值和功能,應該立足于文化視野以開掘、探研中國先秦時期修辭的豐碩成果,從修辭思想和修辭行為兩個層面加以闡論。在此書上編,他詳細而全面地梳理了先秦儒家代表人物或典籍關于修辭行為的性質、范圍、功能的論述,將這一思想劃分為普通修辭思想和儒學修辭思想。尤其是對后者的歸納和概括,第一次以系統的面貌展現于眾,揭示出儒家哲學思想在修辭思想中的表現,體現出孔子等圣賢將儒學思想與修辭觀點相互融合的文化精神,從此可知儒家哲學精神在修辭行為中的浸透以及將一切倫理化的執著。在儒家看來,修辭行為本身就是道德質量倫理意識的標志,池君揭出這一屬性并詳盡深入地挖掘、歸納其表現和內在本質,是非常有意義的。這樣的研究有助于更深入地認識傳統修辭思想的文化內涵,了解我國修辭現象產生的哲學背景以及后來發展趨勢的原因。
池君這本書是修辭學專著。談到“修辭”,學人們自然會推溯詞源,古希臘文為rhētorikē,拉丁文為rhētoric,英文為rhetoric,傳到東方,在十九世紀,日本學者首先以中國經典《周易·文言》中的“修辭立其誠”的“修辭”兩字來翻譯,接著中國學者從日本把“修辭”借到漢語中來。其實“修辭”二字,就我淺聞,宋人司馬光之前的理解和自司馬光起的解釋并不相同。《周易》“乾卦”的“文言”引孔子語,內有“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其中“修辭”的解釋起初是“修理文教”。《周易》唐孔穎達疏:“辭謂文敎,誠謂誠實也。外則修理文教,內則立其誠實,內外相成則有功業可居,故云居業也。”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引翟玄曰:“修其教令,立其誠。”宋胡瑗《周易口義》:“辭謂文教也,誠謂至誠也。”*今人仍有從此說者,如崔樞華《周易》,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8頁。到了北宋后期,出現另一解釋,司馬光《溫公易說》:“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君子外修言辭,內推至誠,內外相應,令無不行,事業所以日新也。”程頤《伊川易傳》釋為“擇言篤志所以居業也”。李衡《周易義海撮要》謂“忠信,行也;修辭,言也。”清初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三載王恕語:“修辭立其誠,謂出諸口者,亦無不誠也。”如此之類,不勝枚舉,直至現當代,如今人金景芳、呂紹綱《周易全解》:“修辭即言語。”[1]劉大鈞《周易經傳白話解》譯作“修飾言辭以樹立誠意”。[2]
在歐洲,修辭學源遠流長,成系統,有理論,亞里斯多德的《修辭學》是一本經典著作,羅念生先生為亞氏《修辭學》的中譯本所寫的“譯者導言”[3],劉亞猛的《西方修辭學史》[4],姚喜明《西方修辭學簡史》[5],對西方修辭學的來龍去脈敘述和評論都很詳細。連現代的歐美學者都承認,世界文化是多元的,植根于東亞的中華文明有其獨特的悠久的傳統,漢語自然也有其修辭,中國自然也有其修辭學史。中國的修辭學和西方的修辭學各有千秋,有同處也有異處,例如現代英語的rhetoric,既有“修辭”的意義,又有“過于雕琢、華而不實”之義,這引申義的源頭當與古希臘時代“智者”們的活動有關。*見羅念生譯亞里斯多德《修辭學》卷首的“譯者導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6頁。又王煥生《古希臘羅馬散文概論》,收于羅念生編譯《希臘羅馬散文選》,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30頁。而在漢語,提到“修辭”,決無貶義,甚至有令人欽羨的意味。周振甫、鄭子瑜、宗廷虎、袁暉、吳禮全等先生的多本《中國修辭學史》都有詳細的論述,我就不再饒舌了。在這兒只想議論池君書中所說的“修辭行為”,這“修辭行為”或許也可叫做“修辭實踐”吧。這部新著《先秦儒家修辭要論》的下編就是研究“修辭行為”的,標題為“先秦儒家修辭行為”,他擇取儒家兩部經典《詩經》和《春秋》做研究對象,首先探討的是詩經的“襯音”與“疊音”問題,之后是“賦”“比”“興”問題,繼而對“《春秋》筆法”作了深刻的分析。后二者為千百年來的文學學者和史學學者所熟知,可謂千古聚訟的老大難問題。池君仔細地分析了這些修辭現象的形式、構成特點與功能,并盡可能地揭示了它們與儒家精神的關聯。這不僅為“興”和“春秋筆法”提出了嶄新的解釋,而且這一角度的選擇相對于既有的修辭研究而言,確實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池著以“先秦儒家修辭特點”綰結全書,對“先秦儒家修辭思想的特點”和“先秦儒家修辭行為的特點”二者作了總結,新意迭現,令人敬佩。
我還認為,這本專著顯示了作者治學的“多元”“會通”的特色。近若干年我提倡“文史語言學”,我認為,語言學人不可囿于自己的圈子里,語言學,置于學術和文化的大環境里,不過“滄海之一粟”而已。只要不是甘居井底,躍上井臺,就會豁然而知天地之大。當今語言學人的通病之一在就語言學而研語言學,可乎?不可,不可!我們中國語言學人應該持多元觀念,我們中國語言學人應該走會通道路。四百年前大科學家徐光啟就說過:“欲求超勝,必先會通。”[6]先賢之言,豈容輕忽?
我讀了池君此著,覺得深合我心,他將語言學(修辭學)跟哲學(如《論語》《孟子》《荀子》《周易》)、文學(如《詩經》)、史學(如《春秋》)會通,而成此書,換言之,此著所涉含四門大學科,須知后三學科,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比語言學有過之而無不及。就我所知,池昌海教授曾著有《漢語研究新探》《現代漢語語法修辭教程》《史記同義詞研究》《現代語言學導論》等書,于斯可見他的功底和素養,也可見他走的是兼古今、通中外的康衢!能不推許?
中國學術的源或上游在先秦,最難治的一段亦在先秦,這是人所周知的。這本專著研究的就是先秦儒家的修辭行為和修辭思想,池君可否在大功告成之時,立即劍指縱橫家的修辭行為和思想?我的這一想法是受到這一段文字的啟發:“演說曾經在古希臘社會政治生活中起過重要作用,演說辭是古希臘散文的一個重要方面。”“演說的發展促進了演說理論的產生,使成為一種專門學問,稱為修辭學。修辭學闡述演說的立論和修辭的藝術。”[7]在古希臘,政治演說、訴訟演說、典禮演說,三者都很盛行,因而促進了散文的繁榮和修辭的誕生。眾所周知,西方文化的兩個源頭,其一即希臘文化。而中國文化則淵源于先秦,戰國時代的社會政治生活中,游說、辯論之風盛行,當彼之時,眾多游士說客呼風喚雨、縱橫捭闔,他們穿梭于七國之間,游說于廟堂之上,取相印,飽私囊,而且使得國際形勢波譎云詭、震動跌蕩。不僅職業的縱橫家如蘇秦、張儀之流擅長說辯,就是法家的“理論家”韓非也在《韓非子·說難》中對游說之難作出多種概括;連儒家大師孟軻不也游說過魏惠王、齊宣王等顯赫一時的君主?《孟子·滕文公下》:“公都子曰:‘外人皆稱夫子好辯,敢問何也?’孟子曰:‘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古希臘演說家的修辭得到充分的研究,那么古中國的縱橫家和準縱橫家的修辭不也值得研究?所以我在此斗膽建議池君發動二次戰役,凱旋之后,再將中國先秦時代的道家、法家、兵家、墨家等的修辭思想、修辭行為做一番全面而深入的研究,勒成一部囊括性的巨著,以弘揚我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為中國語言學屹立于世界學術之林作出更大的貢獻!
[1]金景芳,呂紹綱.周易全解:修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25.
[2]劉大鈞.周易經傳白話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317.
[3]羅念生.譯者導言[M]//亞里斯多德.修辭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劉亞猛.西方修辭學史[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
[5]姚喜明.西方修辭學簡史[M].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09.
[6]王重民.徐光啟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3.374.
[7]王煥生.古希臘羅馬散文概論[Z]//羅念生.希臘羅馬散文選.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6-7.
2010-07-15
魯國堯(1937-),男,江蘇泰縣人,杭州師范大學古代文學與文獻研究中心教授,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音韻學研究會會長、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語言學科規劃組成員。
(責任編輯:嚴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