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公元27~96年),字仲任,會稽上虞(今浙江上虞)人,東漢時堅持批判神學,是一位唯物主義傳播思想家。《后漢書·王充王符仲長統列傳》記載他的生平如下:
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也,其先自魏郡元城徒焉。充少孤,鄉里稱孝。后到京師,受業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家貧無書,常游洛陽市肆,闊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后歸鄉里,屏居教授。仕郡為功曹,以數諫諍不合去。充好論說,始若詭異,終有理實。以為俗儒守文,多失其真,乃閉門潛思,絕慶吊之禮,戶牖墻壁各置刀筆。著《論衡》八十五篇,二十余萬言,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刺史董勤辟為從事,轉治中,自免還家。友人同郡謝夷吾上書薦充才學,肅宗特詔公車征,病不行,年漸七十,志力衰耗,乃造《養性》十六篇,裁節嗜欲,頤神自守。永元中,病卒于家。
王充一生過著貧困的潦倒生活,他敏感到東漢豪族統治下的政治腐朽和是非顛倒。“富商之家必奪貧室之財”的經濟兼并和貧富對立,“庸人尊顯”“賢俊落魄”的人才不列和貴賤對立,都使他深感憤慨。尤其他看到統治者愚弄百姓的一派“虛妄之言”,更是無法容忍。因此他決心“考論虛實”,高舉“疾虛妄”的批判大旗,寫下了《論衡》《政務》《譏俗》《養性》等著作,對當時已成為封建法典的讖緯神學和天人感應理論,展開了系列抨擊。王充針對當時社會已經流行了上百年的“天人感應”說和“陰陽五行”理論,展開了積極的論辯,批判這些觀點的虛妄性,揭露這些荒謬理論的欺騙本質,從而在中古史上掀起了一場空前的論戰。
王充的著作中滲透了哲學思維,他的哲學觀是時代的產物。
王充所處的歷史時期正是東漢前期。西漢末綠林、赤眉起義沖擊了漢王朝最腐朽的一面,在農民起義血戰下建立的東漢采取了一系列調整生產關系的措施,社會出現了相對穩定期。生產的發展也推動了自然科學的發展,天文、歷法、農學、醫學等都有了較大進步。一些學者也開始嘗試對宇宙結構作各種假設(如渾天說、蓋天說等),張衡的科技發明,《周髀算經》《九章算術》的出現,冶鐵業和造紙術的發明……都為王充的無神論思想創造了社會條件和自然科學基礎。在《論衡》中,我們能看到許多當時科學發展的最新發展和成果。
王充博覽群書,自稱“通人”。他吸收各家學者的精華,他吸取黃老的天道論,又剔除其中的神秘成分。他對儒家思想進行無情的鞭撻,寫了《問孔》和《刺孟》,他強烈反對法家的“偏駁”,批判韓非,寫了《非韓》;他駁斥墨家的有鬼論和經驗主義,寫了《論死》《薄葬》;他指出名家的局限,寫了《感類》;他批評陰陽家“其文少驗”,寫了《寒溫》,等等。另一方面,王充對司馬遷、揚雄、桓譚等人的思想大加贊賞,并予以繼承和發揚。他贊賞司馬遷崇尚以實寫史,推崇揚雄反對怪異神命,認為“材疑(擬)圣人”。他特別從理論上和科學舉證上徹底否定上古關于“天人感應”的思想,指出天沒有感覺器官,因而也沒有觀念欲望,駁斥了把上天擬人化的虛構的理論系統。他說:
何以知天之自然也?以天無口目也。案有為者,口目之類也。口欲食而目欲視,有嗜欲于內,發之于外,口目求之,得以為利欲之為也。今無口目之欲,于物無所求索,夫何為乎!何以知天無口目也?以地知之。地以土為體,土本無口目。天地,夫婦也。地體無口目,亦知天無口目也。使天體乎,宜與地同。使天氣乎,氣若云煙,云煙之屬,安得口目! (《自然篇》)
王充進一步利用自然知識,指出把自然現象看作是“天”的感情傳遞給人的虛妄性質。當時一些迷信的人,認為自然界的風、雨、雷、電是“天”的情感的發泄,是“天譴…天怒”“天罰”等,是“天”對人間的一種懲罰。王充對這些觀點,運用科學知識一一作了批駁。例如他針對“雷是天怒”,批駁說:
鹽夏之時,雷電迅疾,擊折樹木,壞敗室屋,時犯殺人。世俗以為……天怒,擊而殺之。……實說,雷者太陽之激氣也。……蠱夏之時,太陽用事,陰氣乘之。陰陽分事(爭),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壞。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言雷為天怒,無一效。然則雷為天怒,虛妄之言。(《雷虛篇》)
人有喜怒,故謂“天”喜怒。推人以知“天”,知“天”本于人。如人不怒,則亦無緣謂“天”怒也。(《雷虛篇》)
王充十分明確地指出“天人感應”思想的本質:儒家動不動言“天”,目的是為了教化百姓,生怕愚民不服教化,就把自己的意思依托為“天意”。其實,所謂的“天”實際上是按人的本原造出來的神,“天”的喜怒,正是人的喜怒的幻化。王充把古代的“天人”傳播回歸到人際傳播,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
王充強調知識教育的重要性,但指出師徒傳授的弊端。他說:“前儒不見本末,空生虛說。后儒信前師之言,隨舊述故,滑習辭語。茍名一師之學,趨為師教授,及時蚤(早)仕,汲汲競進,不暇留精用心,考實根核。故虛說傳而不絕,實事沒而不見。”(《正說篇》)前代儒生看不到經典文獻中什么是學問的根本,對于經典中的問題也不加深究,往往憑空臆說;而后來學習的人,又輕信老師的理論,循本守舊,照抄照搬,不從理論基礎上訓練,學一些浮夸的詞語,忙忙碌碌,一心只想跟上名師可以早早做官,從來不花時間去探究學說,去尋本究源進行考核。結果使虛假的知識不斷擴散,求實的作風無影無蹤。
所以,王充認為虛傳妄授的危害莫過于著書立說,因為白紙黑字,特別具有迷惑性;而如果說解的人又不加考察審核,更容易造成虛假亂真的局面。他列舉古代傳著中出現的眾多虛妄,指出寫在書上的事,社會上的人一般都容易輕信,認為圣賢傳下來的東西絕對假不了。如果看書的人用心不專,遇到事物又不加思考,一旦遇到真實而正確的書,反而被誤作虛假的書。王充感嘆地說:“傳書之言多失其實,世俗之人不能定也。”王充主張學習上要善于發難,善于提出問題:
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圣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夫賢圣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不能皆是,時人不知難;或是,而意沉難見,時人不知問。案賢圣之言,上下多違;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學者,不能知也。(《問孔篇》)
因此,王充激烈反對“生而知之”說。他在《實知篇》中列舉16條事例,證明即使像孔子這樣的圣賢,也不可能“先知”,更不可能“生知”。他用通俗的比方解釋說:
夫人之不學,猶谷未成粟:米未為飯也。知心亂少,猶食腥谷,氣傷人也。學士簡練于學,成熟于師,身之有益,猶谷成飯,食之生肌腴也。(《量知篇》)
知識對于不學習的人,就好比莊稼不能成糧食,糧食不能成米飯;有學問的人關鍵在于學習,在老師指點下趨于成熟,知識就轉化為對人有用的東西。王充認為只有通過學習才能了解萬物。不學習不發問,就是無知。即使是圣賢也要靠學習;世界上也沒有天生就有學問的。
王充進一步指出,直接的感覺經驗是認識事物的首要途徑;人們獲得知識的第一途徑是借助耳目,但要獲得更深刻的知識就不能光停留在耳聞目見的感覺階段上。他說:
通人知士,雖博覽古今,窺涉百家,條入葉貫,不能審知。唯圣心賢意,方比物類,為能實之。夫論不留精澄意,茍以外效立事是非,信聞見于外,不詮訂于內,是用耳目論,不以心意議也。夫以耳目論,則以虛象為言;虛象效,則以實事為非。是故是非者不徒耳目,必開心意。(《薄葬篇》)
這段話的意思是:博通學問和有才識的人,即使博覽古今圖書,涉獵諸子百家,每字每句段落層次都貫通,也不一定能深入透徹地掌握。只有像圣賢等人那樣運用心意,把學的知識與客觀事物比照,才能使自己得到充實。論學如果不從思想深處注意精神意旨,僅僅依靠外部的感覺來確立是非標準,只相信感覺而不用心思考訂正,這是用耳目來思考,而不是用腦子思考。用耳目思考,就會憑著虛假的現象來說話,以虛假的現象作比較的標準,那么真實的事情也會當作錯的了。因此,是非的分辨不能只靠耳聞目見,一定要發揮思維的作用。王充還認為不僅要靠思維,還需要驗證:
凡論事者,違實,不引效驗,則雖甘義繁說,眾不見信。(《實知篇》)
事莫明于有效,論英定于有證。空言虛語,雖得道心,人猶不信。(《薄葬篇》)
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后,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語增篇》)
王充強調“效驗”,反對“空言”,效驗來自于證據,證據依靠考察獲得;經過考察,取得證據,效驗自然出現,是非自然分明。在《論衡》中,王充正是用“效驗”作為準則,去檢驗儒家先賢的言論,他對被神化了的孔子大加責難。
王充主張學問要博通,博通的目的是為了有用。這也符合王充“效驗”原則的基本傳播思想。他在《超奇篇》中指出:“凡貴通者,貴其能用之也。即徒誦讀,讀詩諷術,雖千篇以上,鸚鵡能言之類也。”如果一個人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沒有自己的思想,又不能付諸實踐,就像鸚鵡學舌一樣,只是一種缺乏獨立思考的重復而已。
通書千篇以上,萬卷以下,弘暢雅閑,審定文讀,而以教授為人師者,通人也。杼其義旨,損益其文句,而以上書奏記,或興論立說,結連篇章者,文人鴻儒也。好學勤力,博聞強識,世間多有;著書表文,論說古今,萬不耐一。然則著書表文、博通所能用之者也。入山見木,長短無所不知;入野見草,大小無所不識。然而不能伐木以作室屋、采草以和方藥,此知草木所不能用也。夫通人,覽見廣博,不能掇以論說,此為匿生書主人,孔子所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者也。與彼草木不能伐采,一實也。(《超奇篇》)
有根株于下,有榮葉于上;有實核于內,有皮殼于外。文墨辭說,士之榮葉、皮殼也。實誠在胸臆,文墨著竹帛,外內表里,自相副稱,意奮而筆縱,故文見而實露也。人之有文也,猶禽之有毛也。毛有五色,皆生于體。茍有文無實,是則五色之禽,毛妄生也。選士以射,心平體正,執弓矢審固,然后射中。論說之出,猶弓矢之發也。論之應理,猶矢之中的。夫射以矢中效巧,論以文墨驗奇。奇巧俱發于心,其實一也。(《超奇篇》)
王充先把學者分為“通人”和“鴻儒”。通讀千篇以上萬卷以下書,能弘揚其中內容并領會自如,文字句讀加以審定,可以擔當人師進行傳授的人,稱為“通人”。通人雖然博覽群書,知識淵博,但是不能創造性闡發,不能著書立說;這種人可以當老師承當教授,但不善于管理,無法讓他們承當政治任務。能闡述經典的意義主旨,又能對文句進行考訂增刪,而且針對當前社會實際建樹理論、闡發觀點。能寫出專著的人,稱為“鴻儒”。他認為努力好學,博聞強記的人并不少,但是能著書立說,論述古今的人則萬不到一。他主張杰出的老師應該不僅是博通之才,而且必須在社會上發揮作用。一個工匠或藥農,即使能遍識山野的草木,卻不能伐木制作房屋,不能采草配合方藥,雖是人才,但不能應用,畢竟欠缺。他列舉樹根與樹葉、果核與果皮、五色禽與毛羽、弓矢與質的的關系,來比方學者著書立說的文采與內容的關系,進一步強調知識必須與應用結合才有價值。
他引“宰予晝寢”為例,指出宰予是孔子門生中的佼佼者之一,而孔子見他白天睡覺就徹底否定整個人,這是不客觀的。例如對儒生從政,無所“行”,白白拿了俸祿,毫無政績;文吏從政,默坐朝廷,無所“言”,這叫“尸位素餐”。他認為儒生要覽古今、守經義、習章句,文吏要曉吏道、案獄考事、作書記,各有自己的功能。狠狠批評了孔子只從現象取人而不重實用的做法。他說:“且論人之法,取其行則棄其言,取其言則棄其行。今宰予雖無力行,有言語。用言,令行缺,有一概矣。今孔子起宰予晝寢,聽其言,觀其行,言行相應,則謂之賢。是孔子備取人也。毋求備于一人之義,何所施?”(《問孔篇》)因此,他認為孔子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好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