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亦出現在教室里的時候,并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個新來的男生。而我也不過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就匆匆低下頭對付難懂的數學題。普通,這就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班主任沒有介紹新同學的習慣,只把他安排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旁邊是掃帚和拖布。
誰都沒有太多的興趣去了解這樣一個人——一個快要與空氣融為一體的人,一個沉默寡言沒有朋友的人。
“那么拽啊!”
“腦子有病吧?”
“是不是不會說話啊!”
十六七歲的我們因為氣憤而說出這樣惡毒的話,卻沒有人會為此懺悔。
[2]
學校的校門已經很舊了。每個清晨,看門的老大爺費力推開它時都會聽到刺耳的聲音:“吱——”
沒有人會注意這扇破舊的生銹的鐵門,也沒有人會想起每天推開和關上這扇門的人。就像這校門一樣,看門的老大爺也已經很老了,無妻無子,獨自在學校的小屋里度過自己生命里最后的歲月。
[3]
今天做完值日已經很遲了。冬天的臨近讓夜幕提早籠罩了大地,小路上寥寥無幾的行人都低著頭匆忙趕路。這時候我看見前方路邊有幾個扭打在一起的身影,心里有點害怕,就躲在一家商店門口的陰影里偷偷張望。借著路燈微弱的光,我認出其中兩個男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經常威脅低年級的同學,向他們要錢,否則就動手。半分鐘以后我才發現,那個被打的人居然是陳亦。
我們的生命里總是有這樣怯懦的時候,想反抗,想斗爭,不想就這樣認輸和屈服,卻始終沒有勇氣做到對自己的期望。我只是藏在角落里看著陳亦被打,卻沒有勇敢地站出來大喊一聲。
那兩個人很快罵罵咧咧地離開了。我走過去,看到陳亦因為疼痛而皺起了眉頭。我掏出手機,撥打120。
我父母也去了醫院,在陳亦的家長趕到之前他們為他打理好了一切。晚上八點,一對中年夫婦才匆匆趕來,令我奇怪的是他們的臉上居然沒有寫著多少擔憂,更多的是煩躁和厭惡。中年婦女一走進病房就開始嘟囔著“就是個賠錢貨……”這著實讓我們吃了一驚。
后來我才知道,在陳亦初中時,父母遇到車禍去世了,陳亦被寄養在他的阿姨家。阿姨和姨夫有一個女兒,已經讀大學了。在他們看來,收留陳亦簡直是一筆賠本的買賣。陳亦居住在阿姨家后性格變得越來越孤僻,后來他想著幫阿姨家里干點兒活,辛苦一點兒,也許他們就不會那么嫌棄自己,可這唯一起到的作用只是讓阿姨一家人習慣性地把繁重的家務推給陳亦。
寄人籬下之苦,又有幾人能了解呢?陳亦的姨夫是個商人,做些小買賣,常年往返于南北方。姨夫性格暴躁,發起怒來六親不認,喝多了酒回家以后就拿家人撒氣。陳亦每天回去以后總是什么都不說,盡量讓自己融入空氣里,生怕會占據更多的地方。
這些,都是之后陳亦和我說起的。
[4]
陳亦居然第二天就來上課了。昨天晚上醫生還要他住院觀察,而今天早晨他頭上還纏著繃帶就到了班里。
每天下午放學我都是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這天我正收拾書包,陳亦從后面走到我身旁,低著頭小聲說了一句:“昨天……謝謝你……”我說不用客氣,問他怎么今天就來上課了,他說自己只是頭上擦破點皮,沒有大礙。“哦,”我說,“那一起走吧?”陳亦點點頭。
站在校門口可以看見最后的夕陽,校門在燦爛的金色襯托之下顯得更加破敗,陳亦走在我的左邊,低著頭小心翼翼的樣子。
“吶,還疼么?”我指指他頭上的繃帶問他。
“還好……”他淺淺地笑。
“以后晚上回去很晚的話,就一起走吧。”
“嗯。”
[5]
語文老師布置了這周的作文,要我們寫自己的夢想。在第二周的作文課上,我和陳亦的作文被當作范文在班里讀。
夢想,只要一提及這個詞語,內心就會充滿希望。我在作文里寫——
從來沒有如此堅定地想要實現一個想法,只是一個想法。我想寫一本長長的書,寫自己的青春年華,寫那些曾經出現在生命里又消失不見的人,寫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寫一切我所見的和我所想的……然后把我經歷過的那些感動帶給別人分享。
而之后老師讀到的陳亦的作文讓大家驚訝了,無論是語言的精準還是思想的成熟,都是我們從未料到的,他說——
我只是想離開這個地方。
我深知這世界的美好,卻看到更多黑暗的嘲弄。很多時候我像是在黑夜里獨自站上一座獨木橋,無法前行,也不能回頭。于是我以沉默的姿態冷冷地和這個世界對峙,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很慌。因為看不清前方的路,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繼續走下去。
所以我想離開,我也想像三毛一樣去看看撒哈拉沙漠的廣闊,去看一看那空氣里充斥著的,究竟是絕望還是希望。或者到更遠更安靜的地方去吧,在遙遠的云層,在荒蕪的邊緣。總會有一個地方,能讓痛苦的靈魂得到救贖。
晚上放學以后我們兩個一起回家。經過校門口時,陳亦總是回過頭看看那扇破敗的校門。有一天他突然問我:“莫芊,這校門大概快被換掉了吧?”我說:“聽說明年學校要施工,到時候應該會換新的校門了。”陳亦仍然沉默。他總是這樣。
在我們一起回家的路上有一家叫SKY的書店,我們經常進去看書,或者就坐在SKY門口的石階上聊天。有作文課的這天下午,我們兩個坐在石階上,天氣開始轉涼但還沒有很冷。他說:“你以后是想做作家么?”“我只想讓更多人看到我寫的東西,然后他們可能會因為我的文字明白些事情,或者被感動。”我這樣回答他。
他的表情突然悲傷起來,他說:“我也喜歡寫字,只是……以后沒有機會再給別人看了吧。”他僵硬地笑笑,然后低下頭。我默不做聲地低著頭,不去看他。
就是在這個黃昏,他對我說起了他的故事。他說,即使如此,他也仍是懷著希望的。如果這個世界里沒有人肯接納他,那就一定會有另一個世界。
陳亦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夜幕已經悄悄掩上,可我卻能看到他的掌心里閃爍著的光芒。
[6]
陳亦和班里的同學發生了矛盾。不過是陳亦在拖地的時候把水灑到了一個女生的鞋子上,本來剛想張口說對不起的他卻被對方一句“沒長眼睛啊你”給堵了回去。倔強如他,執意不肯道歉。女生更是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
“你眼睛呢?不能慢點嗎!”
“我叫你賠禮道歉你聽不懂么?”
“會寫文章了不起啊?還不是沒人要……”
我至今都不知道關于陳亦的身世是怎樣流傳到班里的,只記得陳亦在聽到女生最后一句話后突然攥緊了拳頭。這時候幾個男生把他推開。女生仍舊不依不饒地叫嚷著“囂張什么!你來打我試試看!”
陳亦卻緩緩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掏出一本書看,就像他一直以來在班里的樣子。只是他的表情讓人心疼。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了,突然沖上去拽著那女生的衣領朝她吼:“你要怎樣?一點水而已至于你這樣子嗎?得理不饒人嗎?!”然后有很多只手把我拉走,那女生喊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這件事之后,我和陳亦被同學徹底排斥了。
放學后我們兩個一直走到校門口都沒有說話。他又停下來看看那似乎一日比一日更破敗的校門,然后說:“對不起。”
他說:“其實你今天……沒必要為我那么做……我知道那種沒有朋友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是整個世界都把我拋棄了……”我努力揚起嘴角笑了笑說:“沒關系,這不是……還有你么……”
[7]
隨后而至的就是短暫的寒假。某天早晨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沒有寄信人的地址,信封內只有一張紙,上面寫著“莫芊,你就像一線陽光”。
我知道是陳亦的字跡,只是奇怪他怎么突然給我寄來這樣一句話。
很快就又開學了,陳亦的位置卻始終是空的。我終于忍不住在開學第三天去問班主任陳亦哪去了,班主任說:“你不知道?那個孩子挺可憐的,據說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離家出走了。”
聽到班主任的話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這聽上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陳亦,你這一次怎么不先聽聽我的意見呢?
[8]
——如果你身邊也有這樣的一個人。他不被這個世界接納,他被所有的人嘲笑和看不起,他只剩下掌心里閃爍著的夢想的微弱光芒。
——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在你生命里轉瞬即逝,他曾經滿懷希冀地向你談起他的夢想和他的希望。
——如果是這樣一個孤單脆弱卻飽受磨難的靈魂站在你面前,告訴你,你是他黑暗的生命里最燦爛的一道光。
——吶,你為什么要哭?
[9]
很多時候我會想起陳亦,在SKY門口的石階上,在教室雜亂不堪的角落里,在每個夕陽盛開的黃昏街道……我閉起眼睛就能回到過去的時光,就能看到陳亦臉上干凈的笑容。每天下午放學之后,我仍然最后一個走出教室,習慣性地看看教室的那個角落,然后背起書包,關上教室里的燈,鎖門離開。
我想起陳亦曾經和我說過他最喜歡夏天,即使陽光會灼傷皮膚,蚊蟲讓人渾身發癢。現在已經快四月了,天氣一天天地暖和起來,冬天已經完完全全地過去。而我,卻未能在這個陽光燦爛的盛夏陪著他。
我抬起頭,對著陽光瞇起眼睛,伸出手揉了揉微微發紅的眼眶。
學校開始施工了,拆掉兩座教學樓,打算重建。唯一見證我們友誼的舊校門隨著陳亦的離開也已經被換掉了,新的自動門再也不會發出刺耳的聲音,從前那個看門的老大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生活一如既往,同學們不再排斥我,只是幾乎沒有人會提起陳亦。我忘了是誰說過的,時間終會帶走一切,甚至是那些我們不愿舍棄的記憶。
我想我們終究是太渺小。
[10]
“莫芊,你就像一線陽光。”
我從午夜的夢里掙扎著醒來,淚流滿面。
后記:
我寫這個故事,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去想。小的時候自信滿滿地認為只要有毅力和勇氣,就有機會改變這世上所有的不公平。“上帝是公平的”,我想說這只是人們聊以自慰的謊言罷了。有人正在溫暖的屋子里享受著天倫之樂,有人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在寒冷的雪地里彳亍獨行。
我也相信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只是這世界太大,我們卻那么渺小。所以如今已經認清這一點的我再也尋不回從前的勇氣和信心——改變世界,這確實不是我們能做到的。
我們不能因為自己始終生活在陽光里,就否認這世界上的黑暗。
看過太多不幸的人,我想靠近他們,我想溫暖他們。
哪怕,只能做一個莫芊。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