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我由于路見不平開始所謂的“學術打假”,到現在恰好十年。在這期間接受了許多中美媒體的訪談,內容大同小異,無非都是:當時怎么會想到要揭露中國的學術造假?怎么發現了造假的?怎么核實的?有沒有受到什么壓力?中國的學術造假為什么這么泛濫?你認為應該怎么解決這個問題?……
不過中國的記者有時會對我這個人更感興趣,要追問一下:你是不是在炒作?是不是為了出名?為什么這么極端這么不厚道呢?不能用心平氣和的討論方式嗎?為什么非要把造假者一棍子打死呢?覺得自己的性格有什么缺陷嗎?小時候有沒有什么不愉快的經歷?……
提這些問題的記者,有的是抱著惡意,有泄露出來的采訪策劃書為證。有的則不過是當了傳聲筒,因為在網上這類質疑之聲也不少。正如有人義務抓了騙子,圍觀的人們對騙子干了什么壞事未必都感興趣,反而紛紛議論起抓騙子的人為何要多管閑事,是否抱著什么不良動機。
魯迅曾說他“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其實許多中國人都是如此,這是在中國社會的生存之道。所以偶爾見到有人義務做了什么好事,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習慣于往壞的方面想。如果沒有發現有什么貓膩,就成了多么了不起的傳奇人物,雖然做的事情其實很平常。國內媒體曾經報過“西點軍校學雷鋒”的假新聞,卻不知在美國人看來,雷鋒的那些好人好事實在是不值一提,許多美國人做得更多更好。
初到美國生活的中國人往往覺得美國人很傻很天真,沒有那么多小聰明。一般美國人對陌生人往往顯得過于友善,因此也容易被人利用。這種對他人的信任不是由于美國人天生就比較善良,也不是由于像某些人說的他們有“信仰”,而是有符合博弈論的嚴厲反擊為基礎的:如果有誰辜負了這種信任,就會付出高昂的代價,從此很難再獲得人們的信任。這個時候美國人又顯得非常不厚道。
這才是一個社會能有誠信的原因。一個誠信的社會不是沒有不誠信的人,但是不誠信的人會受到嚴厲的處罰。中國社會雖然自古以來也在講誠信,但是往往只是停留在口頭上。在現實中,不誠信的人很容易得到寬容,甚至讓人羨慕。如果有人上當受騙,很多人會怪罪乃至嘲笑受騙的人太傻,而不是譴責騙子太可惡。很多人痛恨造假,不過是在遺憾自己沒有獲得靠造假發財的機會。
在這樣的社會中,造假的泛濫幾乎是不可避免的。比如現在大家關注的假文憑問題,有些學者將其原因歸咎于中國現在太看重文憑,這種邏輯和將假貨的泛濫歸咎于大家太喜歡真貨一樣。其實發達國家更看重文憑,但是沒有多少人敢用假文憑,因為一旦被發現要付出的代價太大,從此身敗名裂且不說,還可能被追究刑事責任。中國則不然,不僅假文憑很容易買到,而且使用假文憑的人容易蒙混過關,即使暴露了也基本上不會受到處罰,還會有很多人替他辯護說:文憑不重要,能力更重要。
在誠信社會中做一個誠實的人,可以生活得很輕松很快活,也可以很成功。壞處是一旦習慣了這種生活,警戒能力會退化,缺乏戒備心,到了一個不那么誠信的社會,就會顯得很傻很天真,經常要受騙挨宰,當了騙子“成功”的墊腳石。就像我這種人稱“打假斗士”的,回到中國生活,也時不時地會上點小當,讓親友戲稱“在美國學傻了”。
在現在的中國大都市,物質生活與美國的差距已很小。大到住房私家車,小到日常用品,都沒有什么不同。美國電影、電視、音樂、報刊都能在網上看到。時髦的高科技產品(例如iphone,ipad)在美國上市后,在中國也能很快買到。連在美國用慣的洗漱用品、吃慣的小吃零食,在中國商場也能買到相同的品牌,而不必再從美國帶來。但是精神生活的差距仍然很大。讓一個留學歸國人員懷念美國的,不再是富裕的物質生活,而是清潔的空氣,以及建立在誠信基礎上的單純的人際關系。人說中國現在就是一個大工地,不知誠信體系的建設何時動工?
方舟子打假十年為什么值得特別關注呢?不僅僅因為方舟子十年打假,無一失利,已然成為中國學術打假的名片,不僅因為他十年來一直在制造焦點事件,更因為就在他打假十年的時候,遭遇襲擊,使得自己也成為受人關注的焦點。方舟子遇襲,現在已經真相大白了。目前關鍵的問題不是各種各樣的假何其多,而是打假的何其少。方舟子就像是一個人在戰斗,一個人在挨打。但是他的力量也許確實微薄,很多被他揭露的假人假象也許依然故我,但方舟子的作用,至少讓我們永遠不會對歪風邪氣習以為常,永遠不會習慣。這就是力量,是全社會形成求真打假風氣的希望的力量,是構建求真務實的制度的建設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