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到南京王府大街聚餐、會友的人,可能很難相信,17年前,就在大街的西側,北起三茅巷,南至冶山道院,西到莫愁路的范圍內,有一片棚戶區,密密麻麻住著數百戶人家。住戶絕大多數是當年下放回城人員,孩子們在上世紀70年代末回了城,頂父母職進了中小型國企當工人,父母就早早回家帶孫子。
人口不斷增加,原來的大雜院里、街巷兩側,搭建出無數違章小披間,院子擠成了天井,寬巷擠成了窄巷,最窄的地方只能通行一人,走在其中,稍一抬手,就可以搭上兩邊人家的窗戶。
1993年,我嫁來棚戶區,成了我婆婆管轄范圍內的居民———我婆婆是這片宮后山棚戶區的居委會主任。
當時沒有大學生社工這一說,居委會還是老太太們在勉為其難地支撐,搞計生,發放蟑螂藥,調解家庭鄰里矛盾,迎接衛生大檢查,發放低保。婆婆每天帶著一大疊賬本記錄本來來去去,忙得和公務員一樣。
忙,她倒不怕,她怕的是有些居民天天在這樣窄逼的空間里,生閑氣。所有的糾紛,都涉及對那一點點生活空間的爭奪———不是“她家的煤爐正對我家窗子”,就是“他家的空調夏天往我家灌熱風,冬天往我家灌冷風”。
怎么說服這伙高喉大嗓的老居民?婆婆愁得睡不著。后來公公提醒她:“這兩年,宮后山下崗的人多,閑在家里,不讀書不看報,眼里只有張家長李家短。你可以跟街道申請訂幾份雜志,多讓老街坊看看,居民素質提高了,你這主任當起來也省心。”
1993年底,婆婆打報告到街道,訂閱了四份雜志,其中就有一份《莫愁》。幾個月過去,婆婆發現在這幾份雜志中,最先翻爛的是《莫愁》。別的雜志,當月新刊一來,半新的過期雜志就躺在居委會雜志架上無人問津了,只有《莫愁》,新刊老刊都借走了。偶爾,婆婆帶本《莫愁》給我看,都是三四個月以前的,封皮早沒了蹤影,有的連目錄也脫身不見。婆婆用牛皮紙替它重做了封皮,公公則以一手蠅頭小楷重寫了目錄。
這樣一份雜志,經過那么多人的手,紙質都被老街坊們的油汗浸得喧喧騰騰,像千層糕一樣。
一年,兩年……直到1998年棚戶區拆遷,《莫愁》都是這片老居民區難得的精神食糧。婆婆每年都行使她那一點點小小的權利———在極有限的預算內,決定訂哪些雜志。盡管當時刊登公案小說、三角戀四角戀的通俗文學雜志很火,但婆婆從來就不肯撤掉《莫愁》,她對《莫愁》的評價是:清新、爽利、去燥、瀉火,就像南京五月天上市的小水蘿卜一樣,很鮮活。就算是過期很久的《莫愁》,婆婆也精心保留著。
到了夏天,如何提醒居民注意飲食衛生;到了冬天,如何提醒居民預防煤氣中毒;新嫁來的女子,怎么處理婆媳關系;懷孕的人要注意些什么,這些服務性很強的內容,《莫愁》都有。過一陣子,婆婆就讓公公抄錄一份“專題服務集錦”,張貼在居委會板報欄上。慢慢地,來居委會吵架的人少了,來借雜志、看板報的人多了。
1998年底,宮后山棚戶區基本拆遷完畢,68歲的婆婆也回家帶孫女了。就在婆婆“解甲歸田”的一兩年里,她是有點失落的———一方面,是那些讓她牽腸掛肚了十幾年的老鄰里都搬得很遠,一年也見不了一次面;另一方面,是不太方便看到《莫愁》了。我記得她那時常到街道去“坐坐”,既不為匯報工作,也不為領受任務,就為了翻翻書報架上的《莫愁》。
從2000年起,我開始不定期地給《莫愁》投稿,雜志編輯每次都很負責任地寄來樣刊,我總是第一時間給婆婆送去。和嫂子住在一塊兒的婆婆接過新雜志,就像貪嘴的小孩得著了糖果,趕緊藏到枕頭底下去———因為嫂子也是《莫愁》迷,“要不藏起來,我哪里搶得過她?等她看完再看?這等得貓撓心似的!”
還好,后來《莫愁》一本變兩本,兩本變三本,她和嫂子得以各自嘗鮮,用不著藏來藏去了。
婆婆今年整80,以看《莫愁》不用戴老花鏡而自得。我愿她老人家長壽,好再看20年《莫愁》。
華明玥:《揚子晚報》資深編輯,出版有多部散文、隨筆作品。
(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