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抗美援朝戰爭爆發60周年,讓我們想起了殘酷激蕩的朝鮮戰場,想起了父親在上甘嶺陣地上的日日夜夜……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父親任南京軍區24軍軍長兼政委,多次向中央軍委請求率部入朝參戰,“這可是個難得的學習鍛煉的好機會啊!”1952年2月,中央軍委責成南京軍區副司令員王建安率一批軍、師領導干部赴朝鮮戰場考察學習。父親冒著危險先后參訪了防守東部海岸線陣地和上甘嶺陣地,隨身帶筆記本,從敵我態勢、兵力部署、戰術技術、裝備給養一直到干部戰士的思想狀況、生活條件……甚至屯兵坑道的溫度、濕度都在調查之列。
1952年8月,24軍奉命準備參戰。赴朝前,父親找到軍機關管理處長唐光煊:“我要挑最得力的干部來負責管理留守處,你有什么困難盡管給我講,我會盡全力滿足,一定要解決好部隊的后顧之憂。”父親還鼓勵師長萬海峰:“在朝鮮戰場,炮火是打擊敵人的鐵拳頭。現在,我把這個鐵拳頭交給你了……你覺得不太懂炮兵,我們歷來就是從戰爭中學習戰爭……在實戰中邊學習邊提高嘛!”1952年9月11日入朝,9月中旬到達戰略要地元山地區,擔負起海岸防御任務。
上甘嶺戰役從10月14日至11月25日歷時43天,在面積僅3.7平方公里的兩個高地,志愿軍15軍5個團、12軍4個團共4.3萬余人參戰,殲敵2.5萬余人,其中美軍5200余人。為了配合“停戰談判”的政治斗爭,父親率24軍于1952年12月31日冒著零下37度的嚴寒,沖破封鎖,經過7晝夜雪地負重行軍,于1953年1月上旬進入上甘嶺地區,接替15軍擔負一線陣地防御任務。父親要求部隊:特別注意偽裝隱蔽,突擊修筑防御工事,加強陣地建設。各級指揮員要盡快熟悉敵情地形,制定防御作戰議案;要抓好前沿陣地的物資供應工作,保證糧彈充足。部隊順利地完成了行軍和接防任務,使相距百米的敵人陣地都未察覺。
24軍防區處于朝鮮鐵原、金化和平康之間,敵稱之為“鐵三角”,防區內的五圣山、西方山是敵我必爭的戰略要點。當面之敵為美3師、韓首都師、韓9師。雙方依托陣地對峙,緩沖區最近處僅30米。父親堅決執行“持久作戰,積極防御”的作戰方針和“零敲牛皮糖”的作戰原則,摸索殲敵經驗。
張桃芳的皮暖靴
24軍在上甘嶺大力開展冷槍冷炮活動,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初期,美軍依賴制空權和炮火優勢,在對面陣地上大搖大擺,甚至唱歌跳舞挑釁。父親對康林師長說:“不能讓敵人在我們頭上拉屎拉尿,要打掉他們的氣焰!”
一天,作戰參謀向他報告:戰士張桃芳用274發子彈打死71個敵人。父親是個不輕易相信傳言的人,從床底下拿出一雙皮暖靴,說:“去八連看看那個張桃芳,連看他消滅3個敵人!要是真的,就送給他,要是假的,拿回來。”
作戰參謀和攝影記者王紀榮來到前沿狙擊陣地。張桃芳把他們安置在一處既隱蔽又便于觀察的地方,然后迅速進入狙擊位置。王紀榮拿起相機抓拍了一張,剛低下頭,就聽見一聲槍響,一個敵人倒下,緊接著敵人一個哨兵又被擊中,隨即敵人的狙擊手也開了火。王紀榮不敢抬頭,遠處響起了一聲槍響,張桃芳早已轉移到另一處狙擊位置消滅了第3個敵人。作戰參謀搞了一個授靴儀式,說明了皮暖靴的來歷,然后掛在張桃芳的脖子上。
抗美援朝期間,一個軍只配發幾雙皮暖靴,張桃芳沒舍得穿,把它當成了勇敢殺敵的動力。1953年春,共青團在京召開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邀請張桃芳出席。出發前,父親要和他談談。張桃芳從床頭上取下皮暖靴背上,步行而來。
在軍部,張桃芳進了父親的貓耳洞式的建筑物,三分之二嵌進山里,三分之一露在山外,4米高,4間房子大,條石砌墻。一壁掛著作戰地圖,另一壁下面是行軍床,中間一個很大的方桌,角落里是放電話的小幾。父親驚異地注意到張桃芳肩上的那雙皮暖靴。
“你怎么把它背回來了?”
“你更需要他。”
“里邊裝的是什么?”
“子彈殼。”宣傳部長從旁解釋,“這是他打死敵人的記錄。每打死一個敵人,就把那個彈殼保存起來。”
“一共多少?”
“211個。”
“你打死了211個敵人,打得很不錯,可你沒打出名堂來。你們團的番號是多少?對了,214團,你要打214個敵人。再打3個,不要多,不要少。”張桃芳傻呵呵地笑了。
“……把這雙靴子換上……”
“軍長……”
“現在就換。”
張桃芳脫下了開了花的舊軍毛毯縫的鞋,換上皮暖靴,又回到狙擊陣地,一個小時內打死了3個敵人,返回軍部后把子彈殼放在桌上。父親把3個子彈殼放在手掌上撫摸了一會兒,從此記住了這位英雄。
在開展冷槍殲敵的同時,24軍還開展了冷炮殲敵活動。
一天傍晚,美韓軍用汽車把約一個營的兵力運送到樹林里隱蔽集結,72師師長康林向父親報告,建議使用遠程炮火。父親馬上集中所有炮火20分鐘急襲,然后迅速轉移。樹林里集結之敵大部被殲,第二天用汽車拉了一天死尸。父親特別高興,對康林師長說:“就是要這樣狠狠地打,讓紙老虎原形畢露!”
主動防御
部隊進入陣地后,父親就指示各師領導:我軍雖然擔負陣地防御,但不能消極防御,要樹立積極殲敵的思想,主動出擊,逐步積累殲敵經驗,貫徹“零敲牛皮糖”原則,積小勝為大勝。根據父親指示,第一次派出一個班,利用夜暗摸入敵前哨陣地,僅半小時就殲滅守敵,我軍無一傷亡。父親知道這種“抓一把就走”的打法后,很贊賞,指示今后要多派小分隊出擊。小分隊派人漸多,72師某排夜襲美師的一個加強排,敵人驚慌失措,被以少勝多、速決全殲。后來敵人夜間警戒加強,白天有些麻痹。我軍又組織小分隊白天行動,連連取勝,打得敵人惶惶不可終日。我軍士氣越打越高,經驗越打越多,主動權牢牢掌握。
“抓一把就走”有時并不好抓。215團的一個排長帶著兩個戰士晚上鉆到敵人防御縱深,清晨沒有返回。按慣例,三五人組成的戰斗小組摸黑過去,摸黑返回,最多幾個小時。何鳳山師長(曾在孟良崮戰場上率特務團擊斃張靈甫)面對父親的責問,沒詞了。第二天半夜,排長帶著兩個戰士,押著一個美國大兵返回。原來那排長是何鳳山的老警衛員,素來精明,敵人第一線陣地后有許多孤立的小倉庫,他們就躲在里面觀察敵人的活動,一個查崗美國兵撞進房子里,被當場生擒。父親表揚了這種“小分隊活動的新路子”,為那排長記功并推廣經驗。
在長期的陣地防御戰斗中,父親指示部隊要樹立“以陣地為家”的思想,既要堅守原有陣地,又要積極擠占對我威脅大的敵人陣地,改善防御態勢。他經常深入陣地前沿察看,具體指導部隊作戰。
上甘嶺597.9高地前沿的馬鞍山是敵人用火力封鎖我前沿陣地的要點,從正面難攻。父親就和72師領導一起研究,利用暗夜,秘密把坑道挖至敵陣地前沿,突然攻擊,很快拿下。敵人為了奪回陣地,先后發起13次攻擊,我軍則陣前伏擊、短促火力射擊與部隊反沖擊相結合,迫敵后撤。72師215團1連在537.7高地防御,地勢突出,3面臨敵。敵人以兩個營的兵力輪番攻擊18天。戰士們頂住了敵人20余次進攻,埋葬了敵人700余人。
24軍5個月的陣地防御戰,冷槍斃敵近萬,冷炮斃敵4000余,派出小分隊150多次,殲敵1500余人,捉回45個俘虜。父親在上甘嶺陣地上曾說:“我軍占領的陣地是中朝人民用鮮血換來的光榮陣地,是兄弟部隊浴血奮戰的英雄陣地,現在交給了我們。守住它,就是守住了祖國的大門。我們的陣地是永遠也突不破的鋼鐵陣地,是埋葬敵人的墳墓!”
英雄側面
一天夜里,運輸部隊拉來幾十卡車物資,天快亮了,還沒全部運進坑道。師長何鳳山趕快叫人給汽車偽裝,并把高射機槍架在周圍山頭上。果然,天一亮,敵機就飛來了。這回我軍擊落敵機一架,飛行員跳傘。父親下令何鳳山:“不能叫他跑掉,跑掉要處分!”敵人的救援飛機在降落傘周圍打轉。降落傘落地了,飛行員正在解降落傘,槍口指到他的胸口上。戰士們很快發現,飛行員頭上的鋼盔原來是一部報話機,把鋼盔拿掉后,救援飛機才飛走了。
父親想拍一張高射炮打飛機的鏡頭發表在報紙上,找來攝影組長張崇岫。父親像一個導演一樣講解著自己設計的鏡頭,張崇岫幾天后交上照片,是用兩張照片拼接起來的!但兩張都是真實的,現在成了軍事博物館的文物,飽含著父親的英雄主義。
父親從嚴治軍,但又對部下極其關心愛護。朝鮮戰場的供應條件極差,軍首長配有小灶,父親卻經常與部下就餐,毫無拘束。在上甘嶺陣地,部隊長期屯兵坑道,缺少陽光,營養不足,沒有新鮮蔬菜,一度流行夜盲癥。衛生部門研究了一種土方:飲用松皮、松針熬煎的藥汁,效果不錯,但苦澀辛辣,難以下咽。父親坐機關、下部隊都當著部下的面,端大碗一飲而盡,號召全軍堅持服用,使部隊的夜盲癥較快緩解。
回憶錄中的父親
1953年夏,志愿軍發起以打擊李偽軍為主的夏季反擊戰。父親深入前沿,周密部署,號召全軍“不打則已,打則必勝,攻則必克,守則必固”。戰役進入了關鍵階段,父親突然調任福建軍區副司令員,協助葉飛司令員粉碎蔣介石偷襲福建沿海地區的陰謀。由總參作戰部部長張震來24軍接任。父親考慮到張震初來乍到,主動要求協助,直到戰役順利才去福建軍區報到。
張震在回憶錄中寫道:“5月12日零時趕到24軍軍部駐地道德洞,皮定均軍長早就在此迎候……談了交接事宜……講述了部隊的兵力部署、火器配備、戰前訓練等情況……主要問題是需要加緊構筑工事,加強通訊聯絡,提高各兵種協同作戰能力。定均同志最為得意的是,該軍已儲備4000余名干部,各級指揮員都是兩套班子,連班長也是兩套人馬。我想起24軍赴朝前,皮軍長曾專門要我幫他在全軍選調團長……想得遠啊!”
夏季反擊戰在7月18日晨結束,24軍大小戰斗40余次,殲敵1.3萬人,收復土地33平方公里。張震在回憶錄中寫道:“我感到24軍這支部隊在作戰方面有許多優點:一是各級指揮員配備得好,特別是連級干部……二是戰役組織嚴密,對戰術抓得細……三是紀律嚴明……四是作風頑強……有一股不服輸的精神……如214團副班長趙修春,陣地上只剩下他一個人,堅守4小時,殲敵50余名……從24軍指戰員身上,我學到了不少東西。”
父親到福建履職,先到山東曲阜孔廟24軍留守處,看望全軍幾百名家屬和幾十名孩子,尤其正在患病休養的康林。康林在回憶錄中寫道:“定均知道我患有十二指腸潰瘍,多年來,處處照顧體貼我……1953年5月,胃病復發,他堅決要送我回國治療。我病愈出院后,他在赴任福建軍區副司令員的途中特地……來看我,并送給我一只銅制燙壺留念,說:‘你還要到朝鮮打仗去,我這只燙壺就送給你了。’30年來,每當我看到這只燙壺……仿佛看到了他熱愛同志的那顆火熱的心。”
父親到福建后第一件事就是讓招待所炊事員炒了一大盤小白菜,吃了個痛快。
也許只有在上甘嶺陣地上爬冰臥雪,冒著槍林彈雨走過來的人,才能品嘗出小白菜中的鮮嫩與甜美;也許只有在經歷了沒有陽光的屯兵坑道里,天天喝著辛辣苦澀松皮汁的人,才能享受到小白菜的碧綠與瑩白。
(摘編自《福建黨史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