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讀書人,我想一輩子都不會和書本說再見。以前引用過黃庭堅的話,說一天不讀書就覺得“言語乏味,面目可憎”,當時還覺得這個說法略有夸張,如今閱讀已成為習慣,即便忙于生計疲于奔命,也還是不斷買書讀書,書房堆不下,就堆在臥室,總覺得多讀書,就能拓展我的智慧,增加我的勇氣。自我獲得閱讀的啟蒙以來,這些年,須臾沒有離開過閱讀,就像已經成為生命的一部分。
但這么漫長的閱讀時光,若要挑出一本對自己影響最大的書,實在也是一件困難的事,因為在人生每個不同階段,都有不同的書籍引領。很難說究竟是哪一本書影響我最深。尤其是我自認為是一個修正主義者,從不認為這一生有可能窮盡真理,那么,每一本吸引我轉變關注方向甚至思考方式的書,都是重要的。我感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因為這本書打開了我通往“現代性”的道路;我感激余英時的《士與中國文化》,這本書使我從感性走向思辨;我還感激傅國涌和崔衛平的著作,還感激哈耶克、弗里德曼和哈維爾的思想。但我愿意追本溯源,不管我的關注方向如何變化,價值觀念如何嬗遞,但有一個起點,是我這輩子不會忘記的。所以,實在只能選一本書的話,我愿意滿懷感激地提到龍榆生先生的《唐宋名家詞選》。
回憶遇見這本書的場景,這個場景甚至已經詩化成為我一生中的一個美好回憶,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令人滿懷欣喜,又滿懷感恩。
從小學到高中,我一直在一個叫草塔的江南小鎮讀書,懵懂無知地長大,不知道父輩的劬勞,也不知道未來的方向。一個笨小孩,他的道路都并非自己的選擇,有出息或者沒出息,多屬于機緣巧合。而我之所以至今能自認為獲得了理性的光照,也許幸運僅在于,我的父母擁有任何父母一樣對孩子的溺愛,以及多數父母所不夠的寬容,因為有這個寬容,我便不知道生活的辛酸,只是懵懂長大。直到有一天,我在草塔中學的圖書室堆滿數學精編練習冊的書架的最下面一層,在灰塵的飛揚中,偶然遇見這本龍榆生的《唐宋名家詞選》。于是,高中三年。我一直沉浸在這本書,以及這本書背后偉大的中國詩歌傳統中。在一篇叫做《閱讀會內化為血脈與骨骼》的文章中,我說,當時我以為全部的文學就是古典詩歌,除此以外便無宇宙。
我會背誦這本書中的很多詩歌,什么“平林漠漠煙如織”,什么“小山重疊金明滅”之類的。讀到這樣的句子,心情就會奇妙地好起來。龍榆生這個選本很有意思,并非針對中小學生,沒有字詞釋義,只有集注,是各代文人的賞析,如《滄浪詩話》《帶經堂詩話》之類,相對來說比較專業,于是,我從此對詩歌有一種天然的直覺,我的喜好和厭惡都是明明白白的,既然接受了這樣的詩歌熏陶,自此便不能再忍受矯揉造作空無一物的文字堆砌。然而作為高一新生,我對該書的愛雖如癡如醉但卻渾不解其大意。比如
“小山重疊金明滅”一句,一直要我做中學教師很多年,在改革后的中學教材中教到這句話,才明白,原來小山只是一種宮女的發型,這個發現叫我啞然失笑,因為,我一直主觀臆斷,以為小山是一種屏風之類的裝飾品。不求甚解若是。然而這種閱讀對我的深刻影響,還不在這里,現在回想,至少有三個地方,是跟我中學時對古典詩詞的狂熱愛好有關的。
首先,我被這種古典詩歌所代表的文化所
“化”,我的審美品格,是中國式的。這是一種殷海光稱為“濡染”的過程,一方面我深愛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一方面我的情感表達和思維方式也被深刻地影響著。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朋友們認為我身上有深刻的文人的印記。我的思考方式,直至如今,還是感性為先,當我試圖用一種理性的方式去梳理的時候,往往感到力不從心。而我對語言本身的敏感,也使我對某一類著作天然抱有距離感。所以我讀蘇小和先生的文章時。經常佩服得不得了,因為這是一個詩人兼經濟學者,他能在不同的思維模式間來回切換而游刃有余。
其次,是這本書,才真正向我打開文學的大門。一個美好的世界,我得以初窺堂奧。初中時,我的兄長有一本《詩經選》,余冠英先生的選本,繁體字,當時我的閱讀僅是可以炫耀認識幾個繁體字,而里面“蒹葭蒼蒼”之美,還不能確切地掌握。只有通讀龍榆生先生的選本后,我才可以說,我懂得了詩歌之美。從此,我就和別的鄉下男孩不同,因為我有一個自己的秘密世界,在殘酷的青春期,經營自己一個小小的天地。在一個貧乏的時代,一個貧乏的鄉村,還有什么比這種精神養分更彌足珍貴呢?
第三,我之后的全部人生方向,其實都已經奠定了,我這輩子的愛好,可以有很多,但其中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的一點,就是閱讀。閱讀是一個自我打開的過程,是一個不斷持續直至生命終結的過程。因為這是一種自我打開,那么我就該用全部的開放心態來包容所有的未知。
我很感激那位不知名的,將這本《唐宋名家詞選》放在草塔中學圖書室里的老師,我不知道他是誰,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龍應臺的新書《大江大海1949》里講到一個故事,1949年時一支中學生的遷徙隊,一路南遷到越南,在難民營中繼續教授中國古典文學,而他們的教材只有唯一的一本從大陸帶去《古文觀止》,就是這本《古文觀止》,使得越南的難民營中,繼續弦歌不絕。文化一脈,有時候想來,就像一燈如豆,但狂風巨浪不至于熄滅。每念至此,我心里就泛起感動,我并不就此認為閱讀是神圣的,更沒有孔夫子的天命觀,只是單純覺得,我很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