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真純的詩感插上想象的翅膀
雪萊在《詩辯》中有一段經典的議論:“在通常的意義下,詩可以界說為‘想象的表現’”,由于想象,使得“詩揭開帷幕,露出世界所隱藏的美,使平常的事物反而像是不平常了”。誠然,詩歌寫作不一定用新的事物來做題材,舊的事物也能找到新的詩情,在詩的傳達尺度上,戴望舒強調適度地把握真實與想象、表現與隱藏的關系,他有一句經典之言:“詩是由真實經過想象而創造出來的,不單是真實,亦不單是想象。”《在天晴了的時候》一詩很巧妙地實踐了詩歌的真實與想象的結合。
雨過天晴,是很普通的自然現象,漫步于雨后,也是很日常的生活經驗。不過,這首詩卻詩意盎然,洋溢著溫暖的生命氣息,充滿活力的景象純樸不失澄明、寧靜不乏靈動,我們最初閱讀這首詩的時候,很容易被詩中真純透明的詩感所吸引。徐志摩把“真純的‘詩感’”看成詩歌的根本生命。這種真純的詩感來自詩人敏感精微的詩心、細致獨特的觀察、豐富眺躍的詩緒,以及對生命萬物、大干世界的純真而富有詩性的想象,詩心與詩緒往往憑借想象的翅膀得以智慧地表達和詩性地飛騰。
“抖去水珠的鳳蝶兒/在木葉間自在閑游,/它的飾彩的智慧書頁/曝著陽光一開一收。”“抖”字表現了鳳蝶翅膀的靈動,水珠配著鳳蝶“飾彩”的翅膀,在陽光的“曝”照下,分明耀眼。這是非常美妙而貼切的想象,詩人巧妙地完成了對悠閑心態的智慧的表達:蝴蝶翅膀的煽動不正如同書頁的開合嗎?“飾彩”本是鳳蝶的衣裝,但在雨后晴空的映襯下,這多彩的衣裝絕妙地閃耀在陽光下,這是怎樣炫目的亮點啊!
詩人的心是精微的。自然萬象、一剎那的夢影、飄忽的微風、幽然的花香都會被詩人的靈感捕捉。《在天晴了的時候》中,詩意的漣漪隨處蕩漾,全詩句句是明朗輕快的抒情,唯一的沉重,也被詩人排除——寺人大膽啟用了一系列擬人化的動詞:“新陽推開了陰霾了”,一個“推”字表達了詩人破除一切黑暗的熱切期望和決絕心境。“溪水在溫風中暈皺”,在溫暖的和風中,流淌的小溪也放慢了腳步,幸福地泛起圈圈的漣漪,在這里,詩人用“暈”字成功地想象了溪水的閑游情態。隨后,“移動”
“閑游”兩個動詞巧妙地應和了“暈”的情狀和詩人寧靜平和的心緒。
同是表達一種純真閑適的詩感,詩句“看山間移動的暗綠——云的腳跡——它也在閑游”,要比古人“今朝試卷孤簾看,依舊青山綠水多”的表達多了生命的想象。推開陰霾的陽光,賦予所有的生命(主體的我和客體的自然)以生的氣息和活力。
自然是心靈的鏡像
戴望舒一生創作90余首詩,其早期詩作很多都借鑒了歐洲象征派詩歌的創作手法,注重意象的塑造。在戴望舒的意象譜系中,出現最頻繁的是寂寞的園、幽暗的林、微茫的山、哭泣的月……這些意象是詩人內心煩惱、憂郁、孤獨、苦悶的真實寫照。《在天晴了的時候》這首詩,淡化了探索者、尋夢者的深沉凝重的情感糾結,淡化了詩人以往最擅長的意象塑造的深邃隱喻。在這首詩中,所有的意象都不是靜止和孤立的,它們隨著詩人的感情和意念跳動生輝。詩人以擬人和象征的手法,借物抒情,以童真的視角去捕捉樸實甚至有些簡單的情感——淡然、悠閑、純凈,無有掛礙、無有約束,心懷中是明媚恬淡的晴天普照。這種打動我們的童趣的詩意,恰恰是人類心靈的原初狀態。
雨后晴空下的小草不再是默默地寂寥,而是“炫耀著新綠”。雨后小徑既可以理解成經歷苦難后新生的中國,也可以理解成詩人飽經風霜后一切釋然淡定的內心世界,他與詩人此前創作的《雨巷》巧妙地形成了兩個創作階段,人生不同時期的意象的銜接,承載了詩人自我獨特的欣賞體驗。“雨潤過的泥路”象征著飽經戰爭的中國經歷了苦難風暴的洗禮,雨后的泥路本應是濕潤、松軟的,詩人卻用擬人的手法將它描繪成“涼爽又溫柔”,被賦予了女性的性格情態,細膩與微妙的體驗瞬間呈現出來。“小草”“小白菊”這些被擬人化了的柔弱的意象紛紛“洗凈了塵垢”
“不再膽怯”。“炫耀”一詞尤其突出了雨后草地上生機勃勃的景象,與“新綠”相呼應,表達了詩人對小草重獲新生的贊嘆和感慨。雨中的菊花多是閉合的,雨后它們慢慢伸直莖干,綻放花瓣,迎接陽光的普照,詩人用“一瓣瓣地綻透”盡展小白菊鮮活可愛的生命氣息。這些平常柔弱的自然生命被詩人寄予了莊重的象征內涵,象征著慘遭踐踏欺凌的中國人民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在烽火硝煙中歷練成長起來的青年一輩愈加堅強有尊嚴。
舒緩自如的藝術手法
從上世紀30年代開始,戴望舒就在創作中自覺運用自然伸展的現代口語,注重詩人的內在情緒和詩歌的內在節奏的調和相應,而且更為看重以散文美為特征的自由體詩形,以情緒的節奏代替字句的節奏,詩風轉向“厚樸”。《在天晴了的時候》整首詩節奏舒緩卻緊湊有序,讀起來朗朗上口,結構看似隨意卻設計巧妙,兩個詩節之間情感聯系緊湊:第一節為我們描繪了雨后自然的景象,第二節側重描寫雨后散步的暢快感受。兩個詩節的前兩句并沒有采用完全的重章疊句的形式,而是運用回環的方式,既突出和強調了同一情感的抒發,又表達了詩人情感的微妙變化。“在天晴了的時候,/該到小徑中去走走”可以看成詩人對自己的規勸或建議,引領全詩的抒情語境。“該”字更清晰地表明全詩抒情語境的預設狀態—■寺人的向往之情。較之這一句的委婉、平穩的抒懷,
“到小徑中去走走吧,/在天晴了的時候”則突出了行為的主動性、活躍性和閑適的動態感。“到小徑中去走走吧”,這是詩人對別人的呼喚,呼喚大家都能在天晴的時候出去走走,用自己的眼去發現,用自己的手去觸摸,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很明顯,這種回環的重復增強了內在的節奏力度,詩人的情感、詩歌的主題都得到了升華。標題在詩作中幾次重復,暗示了災難過后,新生活的開始,也奠定了全詩愉悅明朗的格調。
節奏方面,全詩始終講求自然和諧的節奏美。全詩壓“ou”韻:“候”“走”“手”“柔”“垢”……但不生硬。不是為了湊韻而選字,韻與詩人的心緒、自然意象、行為狀態融融無隔。比如“赤著腳,攜著手,踏著新泥,涉過溪流”,這種親近自然的節奏跳躍著,敲打著我們的心扉。一方面,我們很容易產生愉悅舒暢的閱讀應和;另一方面,又讓我們深刻地感受到生命溫馨愜意的律動美。如果說《雨巷》循環、跌宕的旋律和復沓、回旋的音節,襯托了一種彷徨、惆悵的心理情緒,表達的是痛苦和迷茫的時代氛圍,抒寫的是大革命失敗后青年知識分子失望和彷徨的心態,那么,《在天晴了的時候》中重復表達的是雨過天晴后的清新美好,格調悠閑、淡雅、從容,心態豁達、釋然,心緒安靜,洋溢著對祖國美好明天的熱切期望。
從語言上看,“一定”“一下子”“赤腳”等口語詞匯,“炫耀”“試試寒”“試試暖”“走走”“抬頭”“抖”“綻透”“閑游”等動詞的運用,使畫面靈動異常,又不脫離日常化情態的表達。朱光潛在評價戴望舒的藝術風格時說:
“他的詩在華貴之中仍保持一種可愛的質樸自然的風味。”繼而又說:
“戴望舒先生所以超過現在一般詩人的我想第一就是他的缺陷——他的單純,其次就是他的文字的優美。”…平心而論,這首詩沒有什么雕飾精美的修辭,沒有什么撼人心魄的詩緒詩情,若再進一步拋開寫作這首詩的背景,拋開跨越時空的比較,整首詩最為牽動我們的是什么呢?是詩中“絕端底微妙——心靈底微妙與感覺底微妙”。如果捕捉不住這雙重的微妙,就讀不懂這首詩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