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徐孔同志有65年以上的深厚友誼。盡管在不正常的政治運動中我們都歷經坎坷,卻大多數時間內都保持著聯系,互相鼓勵互相支持。在擺脫逆境后,又在工作上互相支持。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不幸逝世,我十分悲痛,很想寫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卻總是回憶往事就難以控制自己的心情。幾個月后,心情稍有穩定,才決心動筆,以緬懷老同學、老戰友。
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后,我在晉察冀邊區華北聯合大學文藝學院文學系學習。不久,徐孔也來到文學系學習。我是同學中年齡最小的,只有15歲,學歷也只讀到高中二年級,同學們都很愛護我,我卻天真、調皮,與大家感情都很好。
我到聯大學習是因為抗戰勝利后,我與父母弟弟妹妹全家都到了解放區——晉察冀邊區首府張家口。我父親是有名的土木橋梁專家,為修建康莊大橋而被邊區政府授予“人民工程師”光榮稱號。我們一家到解放區就如魚得水,十分熱愛共產黨和解放區。徐孔來自東北遼寧,對中國共產黨和解放區政權都毫無認識,很有一點“冷眼向陽觀世界”的觀察、探索念頭,還談不上是投奔革命。
這時,學校組織了一次時事座談會。有位趙克前同志在他的長篇發言中憤怒地指責了進入東三省的蘇聯紅軍的打砸搶,搬走大工廠設備運回蘇聯等等,并說東北人民經歷了長期“滿洲國”及日本統治,無不恨日本入骨,誰想到蘇聯紅軍一來就打砸搶,看來“大鼻子老毛子和小鼻子矮鬼子差不多,都不是好東西……”。
趙克前的發言首先引起了從延安來的同學無比憤怒。嚴厲斥責。趙克前不服,延安來的同學也更加憤怒,發言中扣了不少十分尖銳的帽子,例如“漢奸”、“叛徒”、“反蘇反共”,“反斯大林就是反共產國際”……其實也難怪延安來的同志,他們剛剛經歷了在延安的整風運動及搶救運動,扣大帽子也習以為常,而素來發言直爽的徐孔卻一言不發。我的想法很簡單,認為蘇聯好,斯大林好,蘇聯紅軍當然也很好,趙克前同學是有極端偏見的。但是,延安來的同學對他的批判太蠻橫了,趙克前從東北來,總是會有目睹感受的。我悄悄問徐孔:“你看呢?”徐孔說:“他的發言都是有事實的,并沒錯。只是把蘇聯紅軍和日本鬼子等同看很是過分了?!蔽覇枺骸澳阍趺床话l言呢?”徐孔說:“我怎么發言?我表示支持趙克前的發言?不是火上澆油嗎?延安來的同學自以為是高人一等,扣帽子不嫌少,氣勢洶洶,難道延安整風就是這樣整的嗎?”
趙克前堅持己見,毫不認錯。會上成了僵局。文學系主任陳企霞同志講話了。他說:“趙克前同學講的也是事實,蘇聯紅軍也不是絕對紀律嚴明的。蘇聯紅軍打進德國,也搬走了德國的許多大工業。但由此產生對蘇共、對斯大林的反對的看法嘛!趙克前講的是有些紅軍在我國東三省有違紀行為,并沒有講蘇共中央和斯大林什么嘛!討論會上發言,言者無罪嘛!”
陳企霞系主任公平地平息了這一場大爭論。事后,徐孔對我說:“聯大、文學系、陳企霞都很不錯。我看么,好學校、好解放區、我找對門路了!”
后來我曾想過,徐孔到解放區是來觀察的,是來看能不能使自己放心入校,放心投革命的,這和我的經歷不同,他的慎重是必要的。
1946年,我們聯大參加了許多社會活動,例如參加邊區參議員的提名和民主大競選。參加了邊區的土改活動,深入農村。不久,蔣介石發動了對解放區的全面進攻,我們從山西千里行軍轉移到河北省冀中根據地。每天行軍幾十里,對許多大城市來的學生都是一個很大的考驗,絕大多數同學在政治上都是堅定全身心投入革命的,但在體力上又多數是吃不消的。我年齡最小,體力最弱,我的背包是徐孔一直替我背了千里路,直至到達目的地的。這件事使我終身不忘。
1947年7月,我在文學系擔任學員第六組組長。不久入黨。當時,學校黨組織是秘密的。許多同學都還沒有參加中國共產黨。徐孔也還沒有入黨。畢業時,我被分配到晉察冀軍區炮兵旅政治部擔任秘書,徐孔留在學校做研究生。我們第一次分手了。不久,徐孔也被分配到軍區二十兵團。后來又和我先后赴朝參加抗美援朝戰爭。
徐孔停戰后才回到祖國,他在業余時間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朝鮮戰事》,他幾次回國都和我一起研究這部作品的創作,結構安排等等。完成稿也由我向出版社推薦。并經出版社審定準備出版。當時,我已調離軍區,在總政治部文學美術創編室從事專業文學創作。我認為反映抗美援朝戰爭的長篇文藝作品只有寒風同志所著的《東線》是已出版的優秀作品。徐孔的作品也是有生活有水平的,是可以出版的?!疤煊胁粶y風云,人有旦夕禍?!?,徐孔回國后,由于誣陷被打成右派,他當然毫無思想準備而申訴,卻仍被劃為右派分子,更由于他不服而申訴又被定為極右分子被開除軍籍黨籍,到農場去勞改。從此,經歷了22年的無妄的、滅頂的災難。原準備出版他作品的出版社向我提出徐孔已被劃為右派,不能出版他的作品。后來告訴我,如果加上我的名字,成為合作還可以出版。我當然拒絕了,因為這部作品我一個字也沒寫么。徐孔認為能合作出版也好,總能算是收獲,也可以得到一筆稿酬來應付突變,來養家么。誰知出版社又通知我,聯名出版也不成了,只有我一個人的名字出版才能批準。我當然不能貪天之功,只好拒絕了。
徐孔在農場改造了幾年后被放回他故鄉,成為“摘帽右派”,勞動改造。
在反右派運動中,文藝界第一件大案就是對丁玲、陳企霞反黨集團的“揭發、批判”。文藝學院副院長艾青,美術系主任江豐等同志也被劃為右派。我和文學系同學徐光耀已是總政創作室專業作家,被作家協會負責人點了名,定性為“丁、陳反黨集團在軍隊內部的骨干分子”。結果徐光耀被劃為右派,我本來也被劃為右派,由于總政治部主任譚政大將沒有同意,改為留黨察看兩年,定為中右分子。下放昆明軍區所屬部隊進行教育改造。我離京前,徐孔幾次來我家,彼此悲痛,不服,卻又無可奈何。好在我并沒有行政處分,工資照發,才能在經濟上對徐孔稍有支持,精神上,只能“相濡以沫”了。
此后,我比徐孔幸運得太多了。我受處分“留黨察看兩年”后不久,聽說劉少奇同志有指示:說什么叫中右分子?一律平反!我被調回北京,總政治部兩位部長李偉、陳亞丁當面向我道歉,并表示正式平反,不留反右時期檔案。并向我了解總政創作室所劃定的右派分子的情況。我表示完全劃錯了,都不應劃定右派或給予處分。他們也記得很詳細,表示也要解決,不久,聽說毛主席指示:右派分子不準平反。徐孔當然也不可能平反了,只好在家鄉接受“改造”。
徐孔返家后,他在家鄉輩份頗高,又是第一個參加革命的。所以,鄉親們并不把他當敵人看待。很為熱情,很為尊重。他有了一個比較平靜的生活條件,就更用心修改他的作品了。我們還保持著聯系,我還能盡力給他一些幫助和支持。
徐孔為人本來就比較沉默寡言,認真執著,受到如此嚴重冤屈,仍不停堅持創作。
22年災難終于過去了。中央決定在平反冤假錯案的時候,右派分子中幾乎全部得到改正。徐孔在筆耕不停的精神支持下,終于恢復了黨籍。在京安排了工作。
徐孔來京后創辦了《中國食品報》。這是一個很新鮮的創舉。他擔任了總編輯。退休后徐孔參與創辦聞名海內外的刊物《炎黃春秋》,在社長杜導正同志的領導下,負擔整個全面辦刊工作。杜導正同志也曾是我的老上級、老戰友。他們向我約稿,我是無法推托,責無旁貸的。2009年《炎黃春秋》發表我寫的《緬懷蕭克老將軍》,就是徐孔向我約稿并親自擔任責任編輯發表的。這篇文章是我們最后的合作了。
徐孔同志確實不算是一位名人,但確實是一位高尚的人、無私的人,為革命事業貢獻出自己一生的人。 (作者為軍旅作家)
(責任編輯 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