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焰是一位早年投奔延安干革命的老同志。五十年代初期調任國防部長彭德懷同志的秘書兼任辦公室主任,直到廬山會議彭老總被罷官,他也被貶到解放軍報社一個編輯處里當主編。“文革”中被批斗,勞改,受盡折磨。粉碎“四人幫”后,彭老總得以平反,他被任命為“彭德懷傳記編寫組”的組長。以后的十多年里,他翻閱了無數檔案資料,走遍當年彭老總足跡所至的全國九個省市,尋訪了數以百計的老干部和農村群眾,用確鑿詳盡的事實,來為彭老總辯誣。他自己親筆書寫或主持編輯了《彭德懷傳》、《彭德懷自述》、《彭德懷軍事文選》、《彭德懷年譜》、《秘書日記里的彭老總》等等,幾十本書,粗略統計有200多萬字。直到2000年8月5日,在吃晚飯時,猝然倒下,病逝于腦溢血。
在編寫彭德懷傳記過程中,我們同住在軍報大院,閑暇時也常常在一起聊天,順便講一些彭老總的趣聞軼事,有些事與王焰有關,并且從中既可以看出彭老總的為人,也可以看出王焰的為人。有兩件事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一件事是1952年11月,王焰剛調到彭老總身邊不到兩個月,第一次出差到遼東沿海視察。返程那天,他們一行來到大連火車站,準備登車北上。車廂門一打開,彭老總一眼看到,兩位熟悉的女乘務員正在門口笑吟吟地迎接他們。彭老總登時怒容滿面,回過頭來質問王焰:“怎么又是公務車?我不是早就告訴你要坐普通客車走嗎?”不待王焰解釋,彭老總怒氣沖沖地沖著他大聲斥責說:“為什么我們不能同群眾一起乘車?我的命令不執行,撤你的職!”周圍的空氣凝固了,人們都感到十分尷尬:送行的大連市委書記歐陽欽和市長韓光,為了緩和氣氛,說:“開車時間到了,換車廂來不及了,彭總先上車,以后注意就是了?!迸砝峡傔@才悻悻地上了車。到達鞍山下車視察,終于按他的意思換乘硬座客車,事情才算過去。
彭總發火,其實是委屈了王焰。王焰剛剛調來,對保衛首長的制度并不熟悉。從北京出發時是乘的這節公務車(有軟臥及會議室)?;爻痰臅r候,彭老總堅持要坐硬座,理由是,群眾能坐我們為什么不能坐!王焰為此同隨行的警衛處長商量。警衛處長說,制度規定,首長行動要保密,普通客車人員復雜,萬一安全出了問題怎么辦?王焰一聽,制度有規定,公務車也已調在大連,就答應不變了。哪想卻惹惱了彭老總,發這么大脾氣,還幾乎鬧到被撤職的地步。以后,每當遇到此類情況,他總是先同有關人員打招呼,不能特殊,免得找不愉快。就這樣,習慣力量再加上某些人的某種思路,還是引發了彭老總的幾次惱怒。不過這與王焰無關了。王焰并不是從中吸取了個人不挨批的教訓,而切實地一再地感受到彭老總的為人。那種勞動人民本色不變的精神,始終牢記在王焰的心中。
另一件事是,1959年廬山會議上,彭總落難,“反黨集團頭子”的稱謂已被寫入決議,狂風暴雨的批判暫告一段落,會議結束,大家準備下山。這時,招待處來電話說,有一批上等的云霧茶,是廬山特產,問彭總要不要買幾斤帶回去?來電話的人還特意說,這種茶葉街上是買不到的。王焰接電話后向彭總報告,問要不要買點?彭總一聽,又是忍不住惱怒起來:“街上買不到,為什么不拿到街上去賣?盡搞這些鬼名堂,市場怎能不緊張!”彭總不但表示堅決不買,并且要王焰立即打電話給招待處負責會務的人,要他們今后不要再給開會的人搞什么土特產,“這是一種很壞的風氣!”王焰遲疑了一下,悄聲地對彭總說:“彭總,在這個時候,不要再管這件事情了吧!”彭總聽了,想了想,不禁放聲大笑,說:“剛才還在說我的壞脾氣,看來一輩子也改不過來了!”
1959年廬山會議后,北京的軍委擴大會議批判斗爭結束,國防部長卸任了,秘書和兼任的辦公室主任也自然解職。王焰幫助彭總幾次草擬和修改檢查稿,整理文件。一切都結束了,他向彭總告別:“彭總,我要走了,以后需要我的時候,我再來!”這情節,“文革”中不知怎么被造反派查到了,并且被當作一發重磅炮彈在批斗王焰會上拋出,質問王焰:“你這是什么話,你準備什么時候再來?你還準備彭德懷復辟嗎!”令批判者想不到的是,在批判的喧囂聲中,卻在人們心底深深埋藏下了當時無法表達的對王焰的印象:善良,他是如此善良!
人們都生活在一定的歷史環境中,誰都無法逃脫歷史的局限。在某種場合下,說了一些違心的話,甚至做了一些違心的事,是可以諒解的。但是,善惡還是有差別的。有的人對待逆境是勇敢的抗爭。著名作家蕭乾為自己列出的底線是:不能講真話,至少不要講假話。國學大師季羨林的底線是: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抗爭不了,也不會去趨炎附勢地坑害別人。講到王焰,我們不能不想到另外一種情況、另外一種人。廬山會議上和后來北京的軍委擴大會議上,彭老總看到當時的形勢,他給自己定下了一條,就是“要什么給什么”,什么帽子都可以,怎么檢討都行。但是,有兩條他則表示至死也不認賬。一條是所謂的“軍事俱樂部”。北京的軍委擴大會上,有人追問他“軍事俱樂部”的綱領、目的和名單。憤怒的彭德懷在會上大聲地說:“開除我的黨籍,拉我去槍斃了吧!你們哪一個是俱樂部的成員,就自己來報名嘛!”為什么他堅決不承認有所謂的“軍事俱樂部”?彭德懷在后來的“自述”中說:“廬山會議結束后,我就想把我在軍隊三十年來的影響肅清、搞臭。這樣做,對保證人民解放軍在黨的領導下進一步鞏固,是有好處的。”“但是,我不能亂供什么‘軍事俱樂部’的組織、綱領、名單等,那樣做會產生嚴重后果。我只能毀滅自己,決不能損害黨所領導的人民軍隊?!睔缱约海WC軍隊!這是何等高尚的氣魄!
彭德懷堅決不承認的另一條“罪狀”,是所謂的“里通外國”。廬山會議上揭發彭德懷“里通外國”的主要根據,是他在率領中國軍事代表團訪問東歐諸國期間,曾與赫魯曉夫有過接觸,受過赫魯曉夫的接見。個別人拐彎抹角地暗示:“彭德懷前不久訪問東歐各國,上山后急于發難,是不是有什么背景?”這一揭發,正合斗爭需要。在常委會上,毛澤東說,彭德懷這次出國訪問,“是否取了點經?”毛澤東這次揀起來的可不是用來打人的一塊小石頭,而是置彭德懷于死地的炮彈。對這件事,彭德懷詳細交代了他出訪期間與赫魯曉夫禮節性會見的經過,并且具體地提供了會見的時間、地點以及陪同人員,翻譯人員名單。他說:“我根本不懂外國語,同外國人任何談話都要經過別人翻譯。要里通外國,我怎么去密談?”為這件事,他還誠懇地向黨中央和毛澤東鄭重聲明:(里通外國問題)“如發現確鑿事實,可以以叛國論罪,判處死刑無怨?!?974年11月,彭德懷病危彌留之際,舌頭已經僵硬,還喃喃自語:“我沒有里通外國……我是清白的……”由此可見,這條“罪狀”在彭德懷心目中的分量。可是,如今,當人們翻閱資料時,才知道這“罪狀”最初的出處,就是一位曾與王焰一起跟隨彭總出國訪問的老同志提供的。出國剛回來,這位老同志還曾連篇累牘地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贊頌彭老總出訪如何成功等等。也許揭發時他只講了彭老總與赫魯曉夫有過接觸,并沒有上綱上線到“里通外國”??墒?,在那種氣氛下,你為何提供這樣的所謂“揭發材料”?這還用得著深入探討和分析嗎?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