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了張素華先生的文章(《毛澤東沒有在“五一口號”中寫“毛主席萬歲”》,見《炎黃春秋》第7期,以下簡稱“張文”),有幾點看法,略述如下:
一、我所撰《四千老干部對黨史的一次民主評議》(見《炎黃春秋》今年第4期)一文中有關“五一口號”事,并非是張文所說的是“郭文所謂……”,即并非我的杜撰,而是轉引當時中直機關討論歷史決議(草稿)簡報第五組第三十二號(1980年11月17日)所載陳友群同志的發言。他作為朱德同志的秘書,身處黨中央機關,應是知情人,其對“萬歲”口號的史實的發言,想必言有所本。此前,關于此事,在理論界史學界也多有論辯,可供讀者比較辨識。
二、今“張文”亦言有所據,如所據檔案屬實,可供識者參酌。但據他考查的結果,也同時可證明,“萬歲”口號正式納入黨中央的“五一口號”,是經毛澤東親自審閱并默許的(檔案上只有他對其他口號的仔細修改,未見他有只字對“萬歲”口號的修改或否棄),表明喊“萬歲”是經他批準同意的。
據張文,本來中宣部(胡喬木)最初所擬的口號是“毛主席萬歲”,還比較簡單樸素;經劉少奇精心審改,加了不少裝飾詞,改為“偉大的中國人民領袖毛澤東同志萬歲!”這是建國后第一次奉上“偉大領袖”的徽號(比林彪后來恭奉“四個偉大”要早20年左右)。對此,毛澤東不置一詞,欣然默許。對照他在建國前夕紀念黨的生日時發表的《論人民民主專政》中開頭所講的:“人到老年就要死亡,黨也是這樣。”國家權力和黨最終都會“逐步地衰亡下去,完結自己的歷史使命”,也就是說,共產黨也不可能“萬歲”;可不到一年,就同意在“五一口號”中喊自己“萬歲”,自我否定了原先的歷史唯物主義論斷。
后來,黨的八大批判個人迷信,放棄這個口號和在黨章中刪去“以毛澤東思想為全黨的指導思想”的規定。這是正確決策。但在“文革”前后,毛澤東借口“不崇拜馬克思不得了”,直言不諱地主動地要求全黨對他本人“搞點個人崇拜”。基于此,說“萬歲”口號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即使史實不確切,似乎也合乎歷史邏輯,并非完全“客里空”。
三、在革命時期,作為革命黨,黨的干部和廣大革命群眾擁戴毛主席而呼“萬歲”,未可厚非。記得1949年我作為清華大學的學生和前不久還戰斗在“第二條戰線上”的地下黨員,參加開國大典,從心底為人民的解放和新中國的誕生歡呼雀躍,在會后游行經天安門城樓時,我和全體清華師生一起曾激動地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也對著擴音器高呼回應:“清華的同志們萬歲!人民萬歲!”說明那時領袖和人民群眾還是心心相印、平等相待的。
當然,在剛解放初,十三兵團文工團來清華演出時,帶領師生在大學堂里第一次喊出“毛主席萬歲”,多數群眾還是有遲疑的。雖然大家都擁護共產黨,也贊賞、崇拜共產黨干部的廉潔和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但受過民主自由教育的師生,對這種帶封建性的口號是心存疑慮和不習慣的,有的教授和同學還對是否應當喊“萬歲”進行過辯論。后來經過學習和潛移默化,才慢慢習慣起來。
四、問題在于,建國后,作為執政黨和國家的領導人,是要經全民選舉產生的。在我國是經建國前夕的全國政協選舉,1954年以后是經全國人大選舉產生。(當然這種選舉只是表面形式,談不上民主選舉,領袖人物是終身制,直到他去世才不再“萬歲”了。)其所制定和宣示的對國家和人民有約束力的口號、政策,也是應當經人民選出的代表機構的通過或確認的。“五一口號”是黨中央基本政策的宣示,而當時我們黨是以政策治國的(而非以法治國,而且多數情況下政策高于法律),故“五一口號”(包括“萬歲”口號)具有政策指向性和事實上的法律效力,意味著全國人民都須遵循。
基于此,未經政協或當時的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其職權相當于全國人大),僅由執政黨中央以“五一口號”方式將這種宣揚個人崇拜的口號政策化、法律化,要求全國人民都呼喊黨的領袖“萬歲”,其合法性更是大可商榷和質疑的。
五、問題還在于,這種個人迷信的口號,誘導人們盲從領袖的絕對權威,竭誠擁護和貫徹他晚年所倡導的空想社會主義烏托邦理論、“左”的路線政策和種種違憲侵權行為,在各種反復折騰的政治運動中產生了嚴重后果。發展到后來,這個“萬歲”口號已不再是人們出自內心的情感呼喚,而異化為必須絕對遵從的“圣旨”。特別是“文革”中更將它法律化,具有高度的國家強制性。“文革”中頒布的《公安六條》(即196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頒布的《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定》,共有六條,所以簡稱“公安六條”),其中規定:“凡……攻擊污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的,都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應當依法懲辦。”這就是惡名昭著的所謂“惡毒攻擊罪”。“文革”中如果有人不小心損壞了報紙上的毛主席像,拒絕或反對呼喊“毛主席萬歲”,就可根據這個“惡法”判重刑甚至處死刑。不知有多少無辜群眾遭此毒手,張志新、林昭等烈士就是最突出的慘案。山西有個牛小順,為表自己的無限忠心,種小麥時別出心裁設計長出“毛主席萬歲”的五字造型,但事后發現既不能對這些麥苗施肥(那會被當成是給毛主席身上潑屎尿),也不能打藥除蟲(那是誣蔑毛主席有病),更不敢開鐮收割(那會被認為在萬歲頭上動刀)!這塊地把他逼得全身發抖,幾乎發瘋,只好聽它爛在田里,終究沒有逃過被打成“反革命”的命運,最后在自家水缸里溺水自殺了。(畢星星:《種一個“毛主席萬歲”》,見《炎黃春秋》2009年第11期)類似的荒唐悲劇可說是罄竹難書。就連創造“萬歲”口號的始作俑者劉少奇,一當他覺醒過來,不再迷信最高領袖,反而批評大饑荒時期餓死幾千萬人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因此得罪毛澤東以后,他就落得個屈死他鄉的悲慘命運。
六、因此,時至今日,鄭重的唯物主義者和科學歷史觀的倡導者的職責,應當是批判這種口號,肅清其后遺的不良影響,而不是替它辯護。當然,實事求是地澄清某些史實也是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