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輿論界、政法界都在熱議一樁冤錯大案:一個被判“死緩”的“殺人犯”趙作海,經過11年牢獄之災,弄得妻離子散、無家可歸之后,被“殺”的人卻忽然活著歸來,從而趙作海被宣告無罪釋放,原來經手審理此案的公檢法人員被分別問責:其中進行嚴刑逼供的公安干警,已被刑拘;而當事的檢察官、法官也被停職檢查。但他們私下慶幸當時沒有對“殺人犯”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而有意“留有余地”,判處“死緩”,否則他們就不只是錯判,而是錯殺,追究責任就大有不同了。
社會輿論在追問和反思造成這一冤案的原因時,大都責問檢察官和法官明知證據不足(檢察官曾因此3次退回公安機關偵查),而不依循“相互制約”和“罪疑從無”的原則,釋放趙作海;卻順從“上面”的壓力,判處他死緩,良心何在,正義何存?
這種追問,是有理有據的。作為“維護人權的最后防線”中應當是“公平正義的化身”的司法人員,依法獨立和公正地行使檢察權和審判權,是他們神圣的職責和使命,也是他們應具的司法倫理。作為錯案的經手人,他們責無旁貸,“法無可恕”。
不過,如果我們再深入思考一下,在當時所處的政治環境下,他們這樣判處,卻不無“情有可原”之處。據報道,當時正值中央要求司法機關雷厲風行迅速解決“超期羈押”問題的高潮期。按權威部門的統計,1993年至1999年全國政法機關每年超期羈押人數一直維持在5萬至8萬人之間,成為嚴重違法侵權、影響黨和司法機關形象的老大難問題。2002年5月,全國檢察機關經驗交流會要求在2002年6月底前全部糾正超期羈押現象,這“一刀切”的決定,成為司法部門“壓倒一切”的政治任務。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加上各級黨委的政法委員會實際上是公、檢、法、司的聯合體,主要職能是互相“配合”,而很少或取消了“互相制約”;政法委員會的委員制也變成政法委書記首長負責制(而書記又多是由現職或出身于公安部門的負責人兼任。據悉,商丘市政法委書記還不是學法律的,而是學煤礦和礦山機電的),大案要案都須經檢察委員會和審判委員會討論,最后由書記個人說了算。這成了判案的習慣程序。正如商丘市檢察院此案的主訴檢察官和助理檢察員所說:此前長期關押趙作海“就是政治需要”;此后,上級部門負責人對此案“快審快判”的批示,也是政治需要。“要求我們必須在20天內起訴到法院”,“商丘市委政法委把結論都定好了,檢察院、法院只不過是個形式,我們只有服從”。(參見2010年6月3日《中國新聞周刊》專文:《趙作海冤案形成過程》)
如果不服從呢?按內部紀律就只有被罷官甚至問罪的后果。我國的檢察官和法官一般不具備“舍身為法”的節操,就只好服從上級決定。稍有良心的法官、檢察官才勉強做出“留有余地”、“網開一面”的判決。因此,如要追究責任,根子還在黨的政法制度的固有弊病:黨大于法,政法委的專權和錯誤決策,以及把司法政治化,把判案運動化。
不過,在那種情境下,當地檢察、審判人員采取“留有余地”的對策,判死緩得以“槍下留人”,既保住了無辜者的生命免遭冤殺,使后來平反還有活口;又曲應了上級武斷的威權;事后還可減輕自己的罪過。再說,“留有余地”也是給自己的良心存留一點空間,不失為保住做人的道德底線的一種權宜策略。雖然這并非崇高,總比那種視人的生命如草芥,或踏人尸骨以升官的行徑要可取得多。
聯系到柏林墻推倒后審判東德警察一案(詳見郭道暉:《還原真相是走向正義的第一步》,載《炎黃春秋》2010年第2期),該警察曾奉命開槍殺死越墻奔向自由的青年。其辯護律師認為,開槍是服從和執行東德政府的法令,罪不在己。而法官則指出,“作為警察,不執行上級命令是有罪的,但是打不準是無罪的。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人,此時此刻,你有把槍口抬高一厘米的主權(即只開槍而故意不打中),這是你應主動承擔的良心義務。”任何人都不能以服從命令為借口而超越一定的道德倫理底線。不道德的行為不能借口是奉政府的命令干出來的而求得寬恕。在不得不執行惡法惡令的時候,當事者應堅守自己的道德底線,盡最大智慧,“留有余地”地、打折扣地執行。也就是說,在萬不得已的情勢下,你有憑良心堅持和運用這“一厘米主權”的道德義務;否則你必須承擔罪責。
我們黨的歷史上,經歷過無數次“你整我、我整你”的殘酷的政治斗爭。在最高領袖專權、一個人說了算的不可抗拒的運動中,仍然有一些明智之士和沒有泯滅良知的黨員干部,不怕擔風險,或冒死“包庇”無辜受害者,或在可能條件下寬容、善待一些受難者。如在急風暴雨的“反右”運動中,專家學者濟濟一堂的文化部文物局,被上級指定至少要劃3個右派;但在局長王冶秋的曲意呵護下,居然沒有劃一個右派。又如著名歷史學家李新在其《反“右派”親歷記》中開篇就說:當年“若沒有吳老(即中國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的幫助和保護,我必定被打成‘右派’,那么后半生的我將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再如張聞天主持外交部“反右”運動,反復強調要特別慎重,可劃可不劃應盡可能不劃,實在不行就劃成“中右”或“嚴重右傾”。由于張聞天的努力,外交部這一知識分子成堆的部門相較其他類似機關,右派少得多。也因此,當時外交部的“反右”遭到了非議。兩年后,廬山會議上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張聞天“罪狀”之一,就是所謂“包庇右派”。還有當時的團中央宣傳部部長項南、《中國青年報》社長張黎群等都有被打成右派的可能,但卻被團中央第一書記胡耀邦保了下來。據當年的“大右派”劉賓雁說,胡耀邦曾經想保護許多人,包括劉賓雁本人,但是多數人沒有保成。1977年12月,胡耀邦擔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長,上任伊始,他便開始大力平反歷次冤假錯案,摘掉了所有右派分子的帽子,幾乎所有的右派分子都被確定為錯劃,予以改正。(以上參閱騰訊網:《他們是如何躲過了“右派”帽子的?》,原載2008年7月1日《新聞午報》)
以上諸例表明,即使在“不可抗力”的高壓下,仍然可以運用這“一厘米主權”,略盡自己的道德義務。
當然也有些人由于種種原因,在運動中跟風整人,執行惡法惡令,以求自保,傷害了一些人,包括自己老戰友、老同學和親人,事后深自懺悔,登門道歉。他們當時一念之差,棄置這“一厘米”自主權,沒有盡這起碼的道德義務,以致備受良心譴責,遺憾終身。像《炎黃春秋》2009年第8期趙遐秋在其《跟風整人的懊悔》一文中誠摯的自責那樣,或像另一期《炎黃春秋》撰述的另一位老干部臨終還念念不忘這個畢生欠下的良心債,死不瞑目。(見2009年第2期文章)應當說,他們畢竟還是良知未泯的好人,這是千古悲劇。
往者已不可諫,后之來者猶可追。近讀《炎黃春秋》今年第6期田紀云同志《我從政的幾點體會》一文,其中告誡人們:“當一個錯誤潮流來臨,個人又無力抗拒時,也要盡量避免卷入,不說或少說違心的話,不做違心違紀的事。例如文化大革命,誰也抗拒不了,但你至少可以不去誣陷他人,更不要去打人。”
善哉斯言!這幾個“不”,正是你擁有的“一厘米的自主權”和最低道德義務。
可是,不少人并沒有堅持這樣的底線,而是隨波逐流,積極卷入,充當打手,助紂為虐,至今仍不見有所反思和懺悔。有些人甚至是“借”紂為虐,即借運動的大旗,打擊報復,排除異己,做出滅絕天良的暴行。像“反右”運動中的云南昭通專區黨政領導人蓄意將云南地下黨、邊縱干部610名打成右派(占被劃右派總數的99.38%),和在大坪勞教所聽任30%~50%的右派囚犯餓死、累死,就是例證。至于“文革”開始時北京師大女附中女學生們毒打校長卞仲耘致死;北京大興縣農村對所謂“地富反壞右”和他們的后代(包括嬰兒)的大屠殺;湖南道縣大規模的殺人;廣西柳州放水淹沒防空洞里對立派別的群眾,有的地方甚至炒吃人的心肝;遼寧司法機關虐殺張志新烈士還狠毒地割斷其咽喉(據悉當地犯人臨刑被割咽喉的前后達30多起)……凡此種種打人、殺人甚至吃人的暴行,固然根在“始作俑”的暴君,但他們在具體執行中不是“打折扣”,而是更加碼,應了魯迅先生的一句警世箴言:“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這類人的罪惡是不能全推到暴君一人的。
每個人每天都在以自己的行為給自己“寫”歷史。人們,可要珍惜這“一厘米主權”啊!
(作者現任北京大學憲法行政法導師組成員,廣州大學人權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最高人民檢察院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等職)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