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消滅私有制到以人為本

2009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60周年，從建國以后第三年(1952年)秋季，毛澤東提出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算起，經過30年的實踐，1982年9月，鄧小平在中共十二大開幕詞中向全黨指出:“無論是革命還是建設，都要注意學習和借鑒外國經驗。但是，照抄照搬別國經驗、別國模式，從來不能得到成功。這方面我們有過不少教訓。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我國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走自己的道路，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就是我們總結長期歷史經驗得出的基本結論。”注1鄧的這段話，可以說是對什么是社會主義認識的最早反思。此后，1984年鄧在同外國朋友的一次談話中說道:“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馬克思主義?我們過去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是完全清醒的。”注21985年，鄧更向人們明確指出:“社會主義是什么，馬克思主義是什么，過去我們并沒有完全搞清楚。”注3

搞了30多年的社會主義，竟然說沒有搞清楚“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馬克思主義?”1989年的政治風波以后，在批判趙紫陽的時候，有人質問趙說，你是黨中央總書記，竟然說不清楚什么是社會主義?這實際是在質問鄧小平。可以認為，1978年以后30年的改革開放，黨內不斷出現姓“社”姓“資”的爭論，正是這種質問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因此，回顧一下這60年黨對什么是社會主義的認識過程，對弄清楚什么是社會主義，會是有益的。

社會主義就是消滅私有制

首先得弄清楚，中國共產黨人最早對社會主義是怎樣認識的?這個問題過去沒有人作過回答。

《炎黃春秋》2007年第2期，刊登了一篇署名笑蜀訪問李銳老先生的文章，標題是:《憲政主義與現代中國》，副標題是:《李銳訪談錄:我的社會主義思想史》。

訪者:早年你參加共產黨，肯定是向往社會主義的，那么你當時想象的社會主義是個什么樣子?

李銳:就是蘇聯的社會主義。那時我們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主義。

訪者:為什么?

李銳:因為蘇聯強大。當時我們認為，蘇聯強大是計劃經濟的成就，對計劃經濟是正面理解的。蘇聯那時候被我們看成是人類未來的樣板。

訪者:你系統地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解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是在到延安之后?

李銳:到延安之后也只有一些很粗淺的書可讀，那時我們接觸的馬克思主義主要是《聯共黨史》，這本書是1938年出版的。毛澤東也是相信這本書的，尤其是《布爾塞維克化十二條》，這是當年的干部必讀書。

關于《聯共黨史》里所表述的社會主義，概括說，就是無產階級專政+公有制+計劃經濟+輿論一律。共產黨的領導，無產階級專政這可以說是前提，所以共產黨在取得政權以后，搞社會主義主要是把原來存在的生產資料私有制改變為公有制，建立由國家統一管理經濟的計劃體制。1941年，毛澤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的演講中說，研究馬列主義，應以《聯共黨史》為中心材料。《聯共黨史》“是一百年來全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最高的綜合和總結，是理論和實際結合的典型，在全世界還只有這一個典型。我們看列寧、斯大林他們是如何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和蘇聯革命的具體實踐互相結合又從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就可以知道我們在中國是應該如何地工作了。”注4

1953年，毛澤東提出向社會主義過渡的總路線所反映的正是這樣的理論認識。毛澤東說:“黨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和總任務是要在十年到十五年或者更多一些時間內，基本上完成國家工業化和對農業、手工業、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要在十年到十五年使資本主義絕種。”注5后來又說:“總路線也可以說就是解決所有制的問題。”注6

把社會主義理解為就是消滅“私有制”。對這一點，周恩來和劉少奇也都有過說明。

1953年9月8日，周恩來在全國政協常委擴大會上的講話說:

“什么叫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最基本的就是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就是取消了生產資料的私人資本主義所有制，歸國家所有了，就是農業、手工業集體化了。”注7

1954年1月20日，劉少奇在紀念列寧逝世3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對總路線作了理論說明。他首先指出，“列寧主義過渡時期的學說對于我們是完全適用的。”毛澤東同志最近所規定的我們國家在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和總任務，就是按照中國的具體的歷史條件運用列寧主義建設社會主義的學說而提出來的。接著說:“列寧教導說，決不可以把建設社會主義看做成是輕而易舉的事。建設社會主義就是要最后消滅一切形式的生產資料的私有制度;要使生產資料的公有制度成為全社會的唯一基礎。”注8

社會主義改造在1955年夏季毛澤東作《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以后，掀起一個熱潮，人們對十五年要做的事，一下子在三年的時間就要完成提出了疑問，劉少奇解釋說:“要建成社會主義社會，就要改變資本主義所有制和個體所有制，建立全民所有制和集體所有制。只要我們抓緊了這一點，在這一點上不動搖，那末，我們就基本上沒有違背馬列主義，就不會犯重大錯誤。至于用什么方法，采取什么形式，用多少時間來改變這兩種所有制，特別是廢除資本主義所有制，這是可以根據各國的客觀條件來決定的。注9

劉少奇的以上論述，可以看成是中共中央領導人當年對什么是社會主義?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真實理解的集中反映。

基于以上的基本認識，當對個體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在1956年基本完成的時候，中共八大正式宣布:中國進入了社會主義。也就是說，社會主義的基本制度已經建立起來了。

社會主義要有點資本主義作補充

就在1955年冬到1956年初被稱為社會主義改造高潮的時候，黨中央領導人已經發現，把所有的行業都改造成公有制，商品的生產和流通都由政府來管，完全打亂原有的生產經營鏈條，造成了供、產、銷脫節。由于實行統一計劃安排生產、產品統一計劃包銷，生產單位不必關心市場需求，導致商品品種減少、規格單一、質量下降;統負盈虧、固定工資(農民按工分計酬)，也使原來的個體手工業者、原有的夫妻老婆店和農民因吃“大鍋飯”而失去了生產和經營的積極性，既影響生產，又給人民生活帶來極大不便。1956年2月，蘇聯共產黨召開的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赫魯曉夫在秘密會議上作了《反對個人崇拜及其后果》的報告，揭露了斯大林時期的錯誤和罪行。更引起了中共中央領導人的關注，毛澤東由此提出要:“以蘇為鑒”，對蘇聯走過的彎路，我們要引以為鑒。此后，中共八大就社會主義社會經濟的基本構成提出了新的設計，這就是有名的“三個主體，三個補充”的思想。具體內容是:國家經營和集體經營是工商業主體，附有一定數量的個體經營作補充。計劃生產是工農業生產的主體，按照市場變化而在國家計劃許可范圍內的自由生產是計劃生產的補充。國家市場是它的主體，附有一定范圍內國家領導的自由市場作補充。注10

同年12月，毛澤東同工商界負責人談話說:現在我國的自由市場，基本性質仍是資本主義的。上海的地下工廠同合營企業也是對立物，要使它成為地上，合法化，可以雇工。這叫新經濟政策。我懷疑俄國新經濟政策結束得早了，只搞了兩年退卻就轉為進攻，到現在社會物資還不充足。“可以消滅了資本主義，又搞資本主義。”注11劉少奇也說:“我們國家有百分之九十的社會主義，有百分之幾的資本主義，我看也不怕。”“有這么一點資本主義，一條是它可以作為社會主義的補充，另一條是它可以在某些方面同社會主義經濟作比較”。注12

但是，社會主義社會為什么還必須允許個體經濟、市場調節和自由市場，甚至還可以又搞資本主義，當年只是作為克服暫時出現的困難，彌補目前制度的某些不足而提出的政策措施，并沒有作出理論的論證。相反，中共八大在提出一系列新政策的同時，大會通過的中國共產黨章程總綱中則繼續寫道:“現在，我國的社會主義改造在各方面都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中國共產黨的任務，是繼續采取正確的方法，把資本家所有制的殘余部分改變為全民所有制，把個體勞動者所有制的殘余部分改變為勞動群眾集體所有制，徹底消滅剝削制度，并且杜絕產生剝削制度的根源。”因此，八大前后所產生的上述新思想的萌芽很快夭折，就不奇怪了。這說明，要從傳統的社會主義理論觀念中突破出來，并非易事。

共產主義可以叫做“公”產主義

這個話是林彪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講的，原話是:“什么叫共產主義呢?在一定意義上來說，共產主義就是為公，共產主義可以叫做‘公’產主義，是為公的。”注13

從1958年到“文化大革命”所追求的社會主義來看，正是這樣認識的。

1957年11月，毛澤東在莫斯科會議上說:“赫魯曉夫同志告訴我們，十五年后，蘇聯可以超過美國。我也可以講，十五年后我們可能趕上或者超過英國。”注14

在超英、趕美的戰略思想指導下，1958年毛澤東發動了經濟建設“大躍進”運動，與之相應的是在農村建立起以“一大、二公”“政社合一”為特征的人民公社。當年人們的認識是，公有化程度越高，越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于是農業社紛紛合并組成人民公社(中央北戴河會議決議就規定戶數可以從2000戶到6000戶或2萬戶以上)，取消自留地，組織公共食堂。實行組織軍事化，行動戰斗化，生活集體化。提倡吃飯不要錢，實行供給制，還要破除所謂的“資產階級法權”，消除各種差別。當時，把人民公社在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的狀況下，實行平均分配的辦法，看成是已經找到了由社會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的最好形式。1958年8月，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講到人民公社時就說:“公共食堂，吃飯不要錢，就是共產主義。”注15并認為向共產主義過渡，主要是把人民公社的集體所有制改變成全民所有制，這種改變大概需要三四年，或五六年時間。根據這種認識，會議通過的決議宣稱:“共產主義在我國的實現，已經不是什么遙遠將來的事情了”。

1958年到1960年三年“大躍進”造成的損失達5000多億元人民幣，導致了三年大饑荒，非正常死3000多萬人口。本想創造一條自己獨特的建設社會主義和通向共產主義的道路，結果是在原有蘇聯模式的基礎上越走越遠，企圖在生產力低下的情況下通過實行單一公有制和平均主義的分配方式，就能進入共產主義。胡繩稱這完全是一種“對貧窮的公有制、貧窮的社會主義的崇拜”注16，是一種烏托邦的空想。

面對國民經濟遭到嚴重破壞和人民餓飯的現實，1961年，中央提出了調整國民經濟的“八字”方針——調整、充實、鞏固、提高。在政策調整過程中，對生產和流通領域的一些環節作了松動，具體說就是“三自一包”——給農民發放“自留地”，開放“自由市場”，讓個體經營的手工業和商店實行“自負盈虧”，農村搞“包產到戶”。對如何能更快地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陳云更主張“分田到戶”，以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并當面向毛澤東提議。對這一歷史情節《陳云傳》作了詳細敘述，時間是1961年，毛的秘書田家英在湖南作農村調查后，到上海向毛澤東匯報情況，談到農民和農村干部提出包產到戶或分田到戶的要求。毛對田說:“我們是要走群眾路線的，但有的時候，也不能完全聽群眾的，比如要包產到戶就不能聽。”田將這個調查報告送給陳云，陳讀后說:“觀點鮮明”，并認為:“包產到戶還不徹底，與其包產到戶，不如提分田到戶。”陳要姚依林幫他算一筆賬，分田到戶后，農業生產每年能增產多少糧食。姚依林擔心地說:“這個問題，毛主席怕不會接受。”陳說:“毛主席是實事求是的，我去講!——先搞分田到戶，這更徹底一點。集體化以后再搞!”6月下旬，陳云回到北京，他就分田到戶的問題先后同劉少奇、林彪、鄧小平、周恩來交換意見。劉表示同意，林彪也同意。鄧說這是一種方式，可以用各種各樣方式。周第一天聽后說要考慮一下，到第三天周說耕牛農具等已經合了，不應再散。7月2日，鄧小平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說:“恢復農業，群眾中相當多的提出分田。陳云同志作了調查，講了些道理，意見提出是好的。現在是，所有形式中，農業是單干搞得好，不管黃貓黑貓，在過渡時期，哪一種方法有利于恢復就用哪一種方法。”7月6日，陳云致信毛澤東，講了自己對恢復農業生產想了一些意見，希望當面與毛談談。毛即約陳談了一個多小時。毛當時沒有表示意見，第二天早晨，毛很是生氣，嚴厲批評說:“‘分田單干’，是瓦解農村集體經濟，解散人民公社，是中國式的修正主義，是走哪一條道路的問題。”注17

以上表明，毛澤東當時雖然對調整經濟的“八字”方針表示同意，但絕不允許否定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所以在1962年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毛嚴厲批評了所謂的三股歪風，即“黑暗風”(把形勢說成一團黑)、“單干風”(主張包產到戶或分田到戶)、“翻案風”(翻1959年廬山會議批右傾機會主義的案)，強調兩個階級、兩條道路是主要矛盾，重申“以階級斗爭為綱”，同時提出防止出修正主義的問題;1963年，毛多次把所謂的“三和一少”(指對當年稱之謂的帝、修、反采取和緩政策，對正在興起的民族獨立國家的援助要量力而行)“三自一包”稱之為修正主義的國際綱領和國內綱領;在1964年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更向人們提出:“中國出了赫魯曉夫修正主義怎么辦?中國出了赫魯曉夫修正主義中央，各省委要頂住!”1965年制訂的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文件(二十三條)明確提出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正是為了捍衛單一、純粹的生產資料公有制和分配大體平均的社會主義，毛澤東發動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當中，除了打倒所謂“走資派”外，就是要割資本主義的尾巴，還提出“要斗私批修”，強調要做到兩個“決裂”:與私有制決裂;與私有觀念決裂。就毛澤東而言，這是為實現他提出的社會主義理想藍圖而進行的戰斗，而且不只一次，要隔七八年就來一次。

對毛澤東所要追求的社會主義，胡喬木在1980年6月9日同《歷史決議》起草小組談話時說:“仔細研究一下中央一九七六年四號文件(毛澤東關于“批鄧”的談話——引者注)，一九七四年理論指示，一九六六年五七指示，可見這三個文件確實是毛主席發動‘文化大革命’多少帶有綱領性的東西，相當帶烏托邦色彩。”注18

“五七指示”，是1966年5月7日毛澤東在林彪送來的總后勤部一個報告上寫的批語，毛稱贊軍隊是一個大學校，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生產，參加批判資產階級的文化革命斗爭。他強調各行各業都要像解放軍那樣，以一行為主，兼學別樣，過著軍事共產主義的生活，這樣就能保證我們的紅色江山不變色了。

1974年12月，毛澤東關于理論問題的談話說:總而言之，中國屬于社會主義國家。解放前跟資本主義差不多。現在還實行八級工資制，按勞分配，貨幣交換，這些跟舊社會沒有多少差別。所不同的是所有制變更了。我國現在實行的是商品制度，工資也不平等，有八級工資制，等等。這只能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加以限制。注19

可見，毛澤東所要建設的是一個在生產資料單一公有制基礎上，限制社會分工和商品生產，否定市場經濟，否定物質利益，收入大致均等，以平均主義為基本價值取向，帶有更加濃厚色彩的軍事共產主義。林彪所說的“共產主義可以叫做‘公’產主義”，可謂是點眼之筆。

以人為本，和諧社會

從以上這段歷史，人們可以看到從提出向社會主義過渡的總路線到“文化大革命”結束，人們都把生產資料公有制+計劃經濟體制看成是社會主義的一種基本制度。實踐證明，當年馬克思提出無產階級奪得政權以后，第一項任務就是剝奪剝奪者，即沒收資本家的生產資料，由國家來統一安排和調節生產，以為采用這樣的辦法就能調動全體人們的生產積極性，有利于社會生產的高度發展，實現社會的公平分配，使全體人民都能享受到社會發展的文明成果，這只是一種主觀設想。但從斯大林1936年宣布蘇聯建成社會主義以來，人們不顧本國生產力發展的水平，簡單地把改變生產資料所有制當成是建立社會主義的主要任務，顯然是本末倒置，把手段當成了目的，這就大錯特錯了。實踐表明，原來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沒有一個不是商品短缺，老百姓都在過著窮日子。

所以，當“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陳云、鄧小平等領導人不得不對30年來我們所搞的社會主義進行反思。

1978年12月，陳云在中央工作會議期間的一次講話中就提出:“建國快三十年了，現在還有討飯的，怎么行呢?要放松一頭，不能讓農民喘不過氣來。如果老是不解決這個問題，恐怕農民就會造反，支部書記會帶隊進城要飯。”注20當年農村的具體情況究竟怎樣，萬里說1977年他在安徽農村看到的是:“吃不飽，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個房子樣子，門窗都是泥土坯的，桌子、凳子也是泥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沒料到，解放幾十年了，不少農村還這么窮!我不能不問自己，這是什么原因?這能算是社會主義嗎?”注211980年4月，鄧小平在同外賓的談話中說:“現在說我們窮還不夠，是太窮”。注221984年6月，鄧在同外賓的談話中更指出:“社會主義要消滅貧窮。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更不是共產主義。”注23

但是，從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把黨的工作中心轉向以經濟建設以后，幾乎每一項改革措施的出臺——包產到戶、個體經濟、開辦特區、八個以上的雇工、私營企業、市場經濟等等，都有人提出姓“資”姓“社”的質疑。鄧小平堅持“不爭論”的原則，倡導“摸著石頭過河”，通過實踐總結經驗。為什么?1960年代的中蘇論戰，一個很重要的內容，就是什么是社會主義的爭論，我們罵赫魯曉夫的改革是修正主義，蘇聯罵我們引經據典是教條主義。1989年，鄧小平在會見戈爾巴喬夫談到當年爭論的教訓時說:

多年來，存在一個對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理解問題。從一九五七年第一次莫斯科會談，到六十年代前半期，中蘇兩黨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經過二十多年的實踐，回過頭來看，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馬克思去世以后一百多年，究竟發生了什么變化，在變化的條件下，如何認識和發展馬克思主義，沒有搞清楚。絕不能要求馬克思為解決他去世之后上百年、幾百年所產生的問題提供現成答案。列寧同樣也不能承擔為他去世以后五十年、一百年所產生的問題提供現成答案的任務。真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必須根據現在的情況，認識、繼承和發展馬克思列寧主義。

……

革命是這樣，建設也是這樣。在革命成功后，各國必須根據自己的條件建設社會主義。固定的模式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墨守成規的觀點只能導致落后，甚至失敗。注24

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黨內、甚至中共高層很多人并沒有理解鄧的這一席重要談話，一直到1992年鄧的南方談話之前，都在姓“資”姓“社”問題上喋喋不休。所以，鄧小平在南方談話中專門回答了什么是社會主義的問題。他說:

判斷的標準，應該主要看是否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是否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

……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注25

鄧小平這一段把社會主義的本質由實現公有制，轉向發展生產力實現共同富裕，是對傳統社會主義觀念的重大突破。

中共十六大以后，中央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論觀點:科學發展觀，以人為本，和諧社會。其中，核心是“以人為本”。

2003年10月14日，中共十六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提出:“堅持以人為本，樹立全面、協調、可持續的發展觀，促進經濟社會和人的全面發展。”明確把關心人、尊重人、解放人、發展人作為經濟社會發展的目的。把以人為本提升到科學發展觀的核心高度，把促進經濟社會發展與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統一起來，可以認為，這是進一步揭示了社會主義的真諦。

在過去的長時間里，一直把人性論、人道主義，當作資產階級思想、修正主義進行批判。上世紀60年代的中蘇論戰，批赫魯曉夫的“全民國家”、“全民黨”是一個重要內容。“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在1970年代后期到1980年代初，曾經有過一場生產目的討論。這就是社會主義社會發展生產，為的是什么?提出這個問題，今天看來似乎有點可笑，但是在長時間里，這個問題確實沒有解決。建國初期，因長期戰爭的破壞，經濟亟待恢復，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很多基礎工業要建設，所以在那個時候強調要“先生產、后生活”，“先治坡、后治窩”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把這作為長期的方針，就有問題了，搞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老百姓連飯都還吃不飽，能行嗎?所以當時不少經濟學者在討論中就批評了上述觀點。

于光遠指出:我們的生產活動要符合社會主義的本性。以前流行的是看生產增長的速度，也對，生產是個基礎，但光那樣看是不夠的，生產不能包括一切。要從人的角度、從人民群眾的利益這個角度、從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的角度來看問題，這就是人本主義。過去把人道主義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是反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從來是關心人的。社會主義生產的目的是什么?是人的幸福。

王惠德指出:我們搞社會主義為了什么?就是為人民過幸福生活!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里面談“異化”問題，就提出這樣的思想:人本身就是目的，人不是完成別的什么目的的手段或工具。但是，長期以來我們社會主義建設的指導思想上，就是把人看成是完成什么任務的手段、工具，好像人只要不餓死，只要吃飽了就行，然后就去完成什么任務。這個“左”的指導思想一直這么繼續下來，到了不改不行的時候了。注26

從這些老一輩經濟學家在1980年代初闡述的思想中，不難看出黨中央提出“以人為本”的意義。當然，現在所說的“以人為本”遠遠不只限于經濟上的意義，而是指在經濟、政治、思想文化的方方面面都要遵循公正、公平的原則，尊重不同群體的基本需求、合法權益和獨立人格，為人的發展提供平等的機會與舞臺，人人都享有有效的人權、民主、平等，具有同等受教育的機會，享受社會發展的成果，不斷實現人們之間的和諧發展。這無疑是對社會主義本質認識的深化。

由上可見，從上個世紀50年代以來，經過60年的摸索，中國共產黨對什么是社會主義的認識，經過了一個痛苦的過程，而開始逐步覺醒了。

李銳先生在接受訪問中說:所有社會主義國家都走了彎路，說明不僅有后人的問題，經典作家的理論，從經濟、政治到意識形態，也有問題。比如暴力革命、無產階級專政、消滅私有制等等主張，就被后來的歷史證明有問題，并不科學。恩格斯晚年對這些問題實際上是有反思的。

《炎黃春秋》2007年第2期發表謝韜老先生的《民主社會主義與中國前途》一文，引起了對民主社會主義的討論，有些人堅持過去的傳統觀念，大批修正主義，甚至對謝老進行咒罵。誠然，如鄧小平所說，搞社會主義，照抄、照搬別國模式是不能成功的;但是，鄧小平又說:“沒有民主就沒有社會主義”。注27李銳先生在答問中提出了以下看法，他說:

“在上一個世紀，第三國際領導革命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東歐已紅旗落地，而第二國際傳統的歐洲有社會黨的國家，社會主義都在生長和發展中。現在看來，搞社會主義不能性急，社會主義不是強制推行的產物，社會主義是從資本主義自然演進的結果。馬克思講過，只有資本主義發展到最高階段，再不能發展了，生產關系才能改變。所以發達國家最有資格搞社會主義，現在看來也是發達國家的社會主義元素最充分。我看過一個材料，瑞典沒有明顯的貧富分化，個人收入差異本來高達300多倍，但經過國家稅收的平衡，下降到4∶1，基本實現共同富裕。也沒有腐敗，三十多年沒有貪官。不止瑞典如此，北歐其他國家也有類似情況。”

李老說:“我上世紀50年代去過蘇聯兩次。1979年后，去過美國兩次，去過巴西，去過瑞士，經過日本、法國、比利時，還去過澳大利亞，這使我大開眼界，啟發思考。可以說，上世紀80年代以后，開始有國際視野，關注發達國家尤其是歐洲國家，關注社會民主主義，思考社會主義到底是什么?我現在的想法是，社會主義就是大家過得好一點，共同富裕，生活有保障;社會生活講平等與公正，人權有保障;真正實現物質文明、精神文明與政治文明。”

應該說，李老的說法與中央對“以人為本”的解釋是一致的。溫家寶總理今年在人大十一屆三次會議上提出的:“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要讓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嚴，讓社會更加公正、更加和諧”也正是這個意思。由此，是否可以認為，社會主義從本質上說是一種價值觀，而不是一種什么具體的制度，更不是建立了一種什么制度就說明實現了社會主義。這種價值觀在不同國家，生產力發展的不同階段，可以用不同的具體制度去逐步實現，而要完全達到人們期待的社會主義目標，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那種以為只有按馬克思最早的主觀設想去做，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完全是一種理論的誤區，是對實踐的誤導，它已經被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證明是不成功的。

注釋:

注1鄧小平:《中國共產黨第十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詞》，1982年9月1日。《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2～3頁。

注2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1984年6月30日。《《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62頁。

注3鄧小平:《改革是中國發展發展生產力的必由之路》，1985年8月28日。《鄧小平文選》第3卷第137頁。

注4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1941年5月19日。《毛澤東選集》第三卷第802～803頁。

注5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的講話》，1953年6月15日。《黨的文獻》，2002年第4期。

注6毛澤東:《關于召開第三次農業互助合作會議同陳伯達、廖魯言的談話》1953年10月15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四冊第359頁。

注7周恩來《過渡時期的總路線》1953年9月8日。《周恩來選集》下卷第105頁。

注8《新華月報》1954年第2號第11～12頁。

注9劉少奇《關于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問題》1955年11月16日。《劉少奇選集》下卷第177頁。

注10《陳云文選》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頁。

注11毛澤東:《同民建和工商聯負責人的談話》，1956年12月8日。《毛澤東文集》第七卷第170頁。

注12《劉少奇年譜》1898～1979，下卷第383頁。

注13林彪1966年10月25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

注14毛澤東:《在莫斯科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上的講話》，1957年11月18日。《毛澤東文集》第七卷第325～326頁。

注15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講話，1958年8月21日。參見李銳著:《“大躍進”親歷記》下冊第106～107頁。

注16胡繩:《什么是社會主義，如何建設社會主義》，1994年6月。《胡繩文集》1979-1994，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94頁。

注17金沖及、陳群主編:《陳云傳》下卷第1321～1323頁。

注18《胡喬木談中共黨史》，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2頁。

注19毛澤東:《關于理論問題的談話要點》，1974年12月。《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十三冊第413頁。

注20陳云:《關于當前經濟問題的五點意見》，1978年12月10日。《陳云文選》第三卷第236頁。

注21田紀云著:《改革開放的偉大實踐》，新華出版社2009年版第515頁。

注22鄧小平:《社會主義首先要發展生產力》，1980年4月12日。《鄧小平文選》第二卷第312頁。

注23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1984年6月30日。《鄧小平文選》第三卷第63～64頁。

注24鄧小平:《結束過去，開辟未來》，1989年5月16日。《鄧小平文選》第三卷，第291～292頁。

注25鄧小平:《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談話要點》，1992年1月18日—2月21日。《鄧小平文選》第三卷第372～373頁。

注26轉引自馮蘭瑞:《關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的討論》。

注27鄧小平:《堅持四項基本原則》，1979年3月30日。《鄧小平文選》第二卷第168頁。

(作者為國防大學教授)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