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15日,《人民日報》發表溫家寶紀念胡耀邦逝世21周年的文章;5月4日,溫家寶在北京大學與學子們座談,紀念五四青年節。溫總理的文章和談話,引起很多人關注。有客來,也多就此漫談,刺激了我的一些思考,遂成答客問小文一篇。
關于溫家寶紀念胡耀邦的文章
問:溫家寶4月15日刊登在《人民日報》的紀念胡耀邦逝世21周年的文章,引起了海內外各界人士熱情的關注,成為這幾天議論的中心,說什么的都有,您對此有什么看法?
答:我家訂了二十多份報紙,但可惜沒有《人民日報》,雜志社也沒有。海內外電話打來問我看法時,我很抱歉無法回答。我當晚是從網上看的,第二天《羊城晚報》轉載了全文,我立刻讀了兩遍,感覺很好。
首先,溫家寶的文章寫得樸實,沒有一句虛話,沒有一點夸張。胡耀邦是1987年初下臺的,溫家寶寫的是胡耀邦1986年春節前夕帶著中央三十多人到最窮的貴州西南深山察看旱情的事,大年三十到年初一跟老鄉一起過。由于怕了解不到真實情況,胡耀邦特別派溫家寶半夜到周圍農民家去暗中查訪。由于建國后多次政治運動,我們黨已經嚴重脫離群眾,大大小小的官吏為了報喜不報憂,上級來,看哪里,看什么,都是上級領導察看前事先布置好的,并規定了什么可說什么不可說。因此,胡耀邦才會叮囑溫家寶悄悄夜訪,“看看(他們)沒有準備的地方”,并一直等到半夜溫家寶回來,帶病堅持聽匯報到深夜。這時,正是全國放鞭炮吃餃子的時候。胡耀邦關心群眾疾苦,緊密聯系群眾早已是佳話,在人們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國人贊他是共產黨人的良心,因此溫家寶的文章使耀邦的真正共產黨人的形象再次感染了人們,給我們黨加了許多分,也有助于我黨恢復密切聯系群眾的優良傳統,對當今的領導應有很強很強的啟發和教育意義。
問:在中共中央機關報這么宣傳胡耀邦,高調地紀念和懷念胡耀邦,是這些年來極少有的。這篇文章之所以會引起社會巨大的關注和反響,是否也跟人們渴望中共現任領導人,也應當像當年的胡耀邦趙紫陽那樣,接近群眾傾聽訴求,遏制貪官,緩解貧富懸殊,加快政體改革的需要有關?
答:人們關心這篇文章是否有更深層的意義,是否關系到北京政局的動向和局勢,是不是一個進步的積極的信號,是有原因的。近幾年中共給人的感覺是對意識形態控制嚴格了,好像只能有一個政黨、一個聲音、一個主張,與多元化的、追求民主和科學的、主張社會前進的聲音和力量好像形成了對立面。我同意你說的在最近這個時期,中老知識分子與中南海的心理關系和距離處于逐步拉開、疏遠的過程,彌漫著悲觀絕望的情緒。這的確是非常危險的。是我黨應要高度警惕和重視的動向。
前不久,一個老記者來看我說,“老杜,如果共產黨能聽取你們這些老同志的意見,政治民主上碎步前進,堅決剎住官員腐敗,如果不思進取,這么專斷腐敗下去,可惜可怕啊。”
前幾年,中央關注農民工問題、扼制“非典”、取消農業稅,汶川抗震救災新聞比較開放,聽取知識分子意見也多一些,后來胡耀邦九十華誕紀念會,使知識分子中間力量傾向于中南海,向中南海凝聚,中國的事就順利些;這兩年又差了。也許發布一些指令的是某些部門的某些人,也可能中央領導胡錦濤、溫家寶根本不知情,但是老百姓、知識分子不了解上面的事,以為都是中央領導決定的,把賬都算到黨中央頭上。例如我最近出了一本書,有的縣市的公安局說,要發現一本沒收一本還號召互相舉報。我就認為,這絕對不是胡錦濤、溫家寶的意見。國內盜版的這本書我已經看到六七種版本了。
關于溫家寶“五四”青年節在北大的講話
問:溫家寶總理“五四”青年節在北京大學與學生的座談,似乎印證了你這個判斷。這是溫家寶擔任總理后第三次來到北大,第一次是“非典”時期,第二次是2005年5月4日。溫家寶說,總覺得“五四”這一天到北大最合適。作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和“五四運動”的策源地,北京大學總能讓人感受到濃濃的自由、文化、民主的氣息。今年總理再次來到北大與學子們過節。我想,這不是總理對北大的偏愛,而是對歷史的尊重,對民主科學的尊重。
答:90年前的五四運動,北京大學喊出了“德先生”、“賽先生”,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民主與科學。溫總理在和同學們座談之前,特地強調了科學民主精神今天在中國一點也不過時,并闡釋了民主科學精神與現代化建設、與教育改革、人才培養的關系。說得非常好!
說起五四運動,很多人都強調這是一場愛國運動,這不錯。但是,五四運動的精髓是什么,我認為就是民主、科學這四個字。我們黨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逐步壯大,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民主!大批知識分子投奔延安,投奔我黨,就主要是沖著共產黨要建立民主的國家這一條去的。可是,1949年以后,到粉碎“四人幫”前,我們漸漸丟掉了五四精神,丟掉民主這面旗幟,搞了數不清的政治運動,直到“文革”,因此在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心中我們黨丟了分。改革開放以來的上個世紀80年代,我們有一個比較好的時期。那時,鄧小平強調要進行政治體制改革,要反封建;胡耀邦和趙紫陽執政也相當開明,民主和科學的氣氛比較濃厚,知識分子和中南海的距離也很近。可是,進入上個世紀90年代以后,又發生了民主和科學精神某種倒退的現象。
綜觀古今中外的歷史,知識分子的中間一塊都是最要爭取的力量。政治力量一般都是兩頭小中間大,中間力量向哪邊倒,那邊就勝利,否則就失敗。蔣介石丟掉中國就是一個明證。所以,我認為,在這種時候,溫家寶在北大的講話,非常重要非常好,有很強很強的綱領性指導意義和現實意義。
問:不過,溫家寶的講話也透著一些無奈。比方說,有同學用錢學森老人的話“為什么當代中國培養不出大師、創新型人才?”來提問,總理也只能用“大學應該由懂教育的人來辦”這樣無奈的語氣。另外,據報道,溫突然對圍在身邊的學生代表道:“不用說,我知道你們是安排好的。”溫還說,這次到北大前已交代校方不要刻意安排,“但我一來,就把學生關在樓里不讓出來。”陪座的北大校長尷尬之余,溫又說“不是說你!”
答:你說這些,我也看到了。不過,我覺得應該從積極方面看。溫家寶用“應該”這樣的詞,是有些無奈,但是,他至少承認了一個現實,那就是,我們現在辦教育的,很多是不太懂教育的官員。我們黨現在必須首先承認這是現實,才能逐步改造這個現實。可是,很多領導人現在連這個現實都不愿承認不敢承認。
我們黨的領導人下基層,握手或說話,往往都事先由地方或部門挑選、安排那些靠得住的自家人,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個官場的潛規則。溫家寶紀念胡耀邦的文章,為什么特意說到耀邦要他微服私訪,我想,他是對現在的這種潛規則不滿意。他在北大特地指出這一點,事實上是公開地反對這種潛規則,是極不容易的。
“扭秧歌”也是在前進
問:知識分子階層,對溫家寶紀念胡耀邦的文章和“五四”北大講話反響很好。可是,耳邊卻又聽到各種各樣的禁令,與溫家寶的聲音又是那么不一致,不免讓人產生困惑。有的人甚至覺得溫總理好像也在作秀。您怎么看?
答:眼下,整個中國處于歷史上的大轉折大變革大發展大變遷的時代,各種主張、各種力量,左的、新左派的、右的、保守的、自由的、獨立的,各種思潮都在大碰撞,表面上看來相當混亂,因為中國內部確實在醞釀著巨大的歷史性偉大變化,就像春秋戰國的大變革時期一樣。經濟上,中國是從單一的公有制向經濟多元化發展,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變化,政治思想文化上,也一定會必然會從專制集權向民主的多元的方向發展。“五四”前后中共創始人最早舉起的民主與科學這兩面偉大旗幟,是中國將來發展的旗幟,這也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誰也擋不住的。
最重要的是,歷史發展到今天,中國的格局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的一個忘年交小朋友曾經總結六十年來中國政體的變化,說毛時代是“強人政治”,鄧胡趙時期是“雙峰政治”,此后就到了“常人政治”時代。我同意這個分析。“常人政治”時代,社會利益多元化,社會思想多元化,有進步的有保守的,這些必然會反映到中南海里面,因此,中南海不可能是鐵板一塊。溫家寶的文章和談話,是進步的、積極的聲音;而你所說的在意識形態領域各種各樣的禁令,多是保守的、倒退的聲音。中南海這些常人政治的執政者處在那個位置上,必須考慮全局,必須在各種力量的比較中間斟酌,希望找到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因此自然地常常地表現出進進退退、搖搖擺擺的情況,這就像扭秧歌。盡管是扭秧歌,但總的說還是在前進。所以,看現在的政局,不要光看到倒退的消極的一面,也要看到它進步積極的一面。
問:三年前,您在香港大學演講時,首次提出了中國政治改革要碎步前進的觀點,很新鮮,有道理,得到了大家的認同,今年您又提出了中國政治扭秧歌前進的觀點。有樂觀派人士說溫家寶的文章和談話是一個信號——表明中央要馬上加快政治體制改革,您又是怎么看的?
答:三年前,我在香港大學談過,我認為,中國政治改革要碎步前進,就像梅蘭芳《天女散花》中的碎步前進一樣。因為國家太大,沿海內地差別太大。封建統治幾千年,專制獨裁體制太久,經濟發展太落后,而人口又太多,所以進步起來難度很多很大。中國社會目前的形勢是經濟、政治、思想文化的大轉折大發展時期,各種力量在大碰撞引起的混亂中,由此導致的中央主張左右搖擺進進退退是可以理解或者說是正常的。所以我們沒必要聽到一點好消息就過分高興就激動起來,也不要聽到一點不好的消息又絕望消沉下去。當各種力量和主張在碰撞的時候,左一下,右一下,一會左壓倒右,一會右又壓倒左,都是正常的。我黨在歷史上輝煌過,“大躍進”“文革”慘敗過,鄧胡趙時期又中興起來,“六四”后一直前進三步退兩步,左一下右一下,扭秧歌似的,但是,總的說,還是前進了。我經常對我身邊的人說,我們不要對中國政治改革抱過高過急的希望,也不要旁觀,更不應悲觀絕望。我們大家都應該做中國民主和科學新潮流的樂觀派、促進派。要支持中國進步的、前進的力量,真心地推動國家在中共正確領導下小步前進,碎步前進。
問:你的意思是說,這次《人民日報》發表溫家寶文章和他在北大的談話,只能看做是一種進步的、積極的聲音,若由此推出政治體制改革立刻會大步前進,并不現實,對嗎?
答:是的,如果又過分地興高采烈期望太多,那就難免有些天真了。我喜歡我給自己一本書起的名字《一顆平常心》,就是提倡一種比較平和比較平常的心態,勸大家經常跟廟堂之上的人“換位思考”一下,就不會過于偏激和激動。我就是這樣經常跟我周圍的老朋友們交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