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屏先生是我的校友。上世紀50年代中期,我們都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學習,共同經歷了1957年那場“整風”、“反右”運動。那時候,我們都是20歲左右的青年學子,有如稚嫩的禾苗,感受著新中國的雨露陽光,對黨和祖國是滿懷摯愛深情的。當共產黨開展整風時,大家積極響應號召,幫助黨整風,真誠地相信,所謂給不給黨提批評建議,體現著對黨的感情是否深厚。萬萬沒有料到,那么懇切的動員,那么虛懷若谷的姿態,竟然是誘敵深入的謀略,據說那叫“陽謀”,是“釣魚”,是“引蛇出洞”,是“讓毒草長出來”……于是,以知識分子為主體的55萬人被當做“蛇”引出來了,當做“魚”釣上鉤了——被錯劃為右派分子。金屏就是這55萬人中的一個。他為自己的天真幼稚和善良輕信,付出了慘重代價。盡管他是條小魚,但也與社會上那些聲名赫赫的大魚串在一起了……。
此后的生涯,不堪回首!
然而,金屏硬是要“回首”。這不啻是重揭心靈傷疤,其痛苦可想而知。因為金屏不但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更是清醒堅強的智者勇者,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直面慘淡的人生。要把共和國這段重大歷史失誤昭示后人。杜牧在《阿房宮賦》中說,秦朝失敗后,“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杜牧雖是古人,但他這些話,還是有些道理的,對今天仍有啟發。對于挫折和失敗,光是哀嘆不行,一定要認真借鑒,從中總結經驗,汲取教訓。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考察,無論是成功的經驗,還是失敗的教訓,都是寶貴的精神財富,都有積極的借鑒作用。我想,這就是金屏在古稀之年不辭辛苦地寫出這部感人的長篇小說的動因:“前事不忘,后世之師”啊!
金屏這部《北大,1957》,真實深刻,感人至深,用錢理群先生的話說,是一部“驚心動魄的書”。小說雖然塑造了許多不同性格的人物,展現了廣闊的生活畫面,但主要是以“我”(趙四輩)、梁卓和余堅三個人物的命運為主要內容,展開全書的故事情節。其中趙四輩的人生遭遇貫穿全書,寫他的童年,學生生活,錯劃的打擊,勞改的折磨,喪失親人的痛苦,情侶慘遭殺害的重創……等等。把一個農家子弟,受黨的教育和新社會培育的幸福和喜悅,描繪得十分親切感人,也把政治風浪中無辜受害的困惑和苦惱的心路揭示得震撼人心。當趙四輩被誣為“反黨反社會主義”遭到殘酷批斗時,他百口莫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平日親密談笑的同學和朋友,忽然變成一群殺氣騰騰,面目猙獰的獄吏和殺手……趙四輩被罵成“陰險毒辣”、“詭計多端”、“狡猾奸詐”、“翻身忘本”、“向黨進攻”……不容他有半點辯白和解釋,什么“不要裝瘋賣傻”“蒙混過關”“頑抗到底,死路一條”……小說把那荒誕歲月里人對人的心靈摧殘展現得驚心動魄。趙四輩這個善良無辜、天真幼稚的農家子弟,淪為祭壇上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只能撕肝裂膽地呼喊:“蒼天啊,我絲毫也沒有反黨的意思啊!不信挖出我的心來瞧瞧,就是把我的骨頭砸碎,也找不出半點的碴碴來呀!我這樣的人要是反黨,那不是喪了天大的良心,那不是比毒蛇還毒,比豺狼還狠,連豬狗都不如了嗎?”絕望中的趙四輩“忽然,我想起了歷史上有不少剛正不阿、光明磊落、精誠報國的忠臣,也曾被誣陷為奸賊臣,羅織些‘莫須有’的罪名,慘死在自己效忠的政權手中,如楚國的屈原、宋朝的岳飛、明朝的于謙和袁崇煥……想著,想著,我頭皮一麻一漲,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覺……”。對于今天的年輕人以及后世人,他們沒有“左”的思潮泛濫時各種政治運動的經歷,無法想象也不可能理解當年人際關系中的種種可悲的丑惡的世態。“左”的思潮和“左”體制,使人性泯滅,獸性大發,人變成嗜血的獸,以最神圣的名義干著最兇殘最陰險最血腥的勾當。像劉少奇、彭德懷、馬寅初、張志新、胡風、林昭……等黨內外民族精英,遭到滅絕人性的迫害。小說中的趙四輩與他(她)們相比,盡管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犧牲品,但其承受的精神摧殘,同樣十分慘烈,具有深遠的警世意義。這一切,讓我們省悟到對“階級斗爭為綱”等極左路線的揚棄,提倡“以人為本”“和諧社會”等治國理念的創立,確實來之不易,是黨的理論和民族智慧的升華,是中華民族從深重災難中又一次“鳳凰涅槃”。
小說熱情謳歌的英雄人物是梁卓。這個典型顯然是以烈士林昭為原型的。她體現了那種堅持真理,敢于抗爭,寧死不屈的共產主義戰士的崇高精神,她代表著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代表著人民大眾的希望。她雖然被江青、林彪一伙借“左”的思潮殺害了,但她的精神是不朽的。魯迅說過:“狀元宰相的文章是不足為據的,要自己去看地底下。”張春橋、姚文元、康生、陳伯達一類政治騙子的紅極一時的皇皇大文,確是“不足為據”,早已灰飛煙滅,而梁卓的“自由無價,生命有涯,寧為玉碎,以殉中華”的詩句,正是魯迅說的“是血的蒸汽,醒過來的人的真聲音。”這聲音震古爍今,浩氣常存,給后世以啟迪,以鼓舞,以力量。小說對梁卓獄中受難形象的描繪感人至深,簡直是一位崇高光輝的圣女:
“嘩嘩啦啦響動的鐵鐐聲由遠而近,半地下的會見室通往監號的后門打開,梁姐的身影立刻出現在臺階上,猶如鑲嵌在鏡框里的偉人畫像一般頂天立地,背后是燦爛的陽光……”
接下來小說描述了梁卓會見母親和趙四輩的情景,真是感天地,泣鬼神,不忍卒讀。這位當代的秋瑾、趙一曼、劉胡蘭,面對當代法西斯屠刀,毫不畏懼,慷慨陳詞,大義凜然地宣傳反對個人迷信的真理,戳穿“四人幫”禍國殃民的造神的畫皮。在舉國迷亂,血雨腥風中,勇敢地向當代法西斯暴政開火,直至血灑荒郊,以身殉國。正是由于小說有了梁卓正面光輝形象,使得作品高揚了時代精神,鼓舞了革命正氣,超出了一般所謂“傷痕文學”的水平。
小說對反面人物余堅丑惡靈魂的揭露和刻畫,也是入木三分淋漓盡致的。在“左”風盛行時,余堅這類以神圣的革命名義殘害善良的無辜者的殺手,隨處可見。有人把他們稱作新型的“獄吏”式人物,是相當確切的。他們憑借政治運動,打擊陷害別人,滿足私欲,實現野心,踩著受害者爬上去。余堅假借革命的詞句,利用組織的權威,甚至用欺騙、謊言等卑鄙手段,設置陷阱,使無辜者淪于滅頂之災。趙四輩一直把他當做親密的朋友和尊敬的兄長,多次輕信他的花言巧語,直到梁卓被害,他才有所醒悟,是梁卓的鮮血擦亮了趙四輩這些天真善良人的眼睛。余堅后來也被“擴大”成右派分子。小說寫出這個“左”派人物命運變化的合理性。余堅固然整人的狠毒兇殘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但如果不是他在權力場中角逐敗北,他仍可執掌整人的權柄,從而青云直上。小說寫他淪為“右派”后,也仍然不惜出賣別人以求改變自己命運。這種人物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也遠未絕跡,只不過衣著打扮有所不同而已。小說刻畫這個人物,極有警示作用,它使人們想起《絞刑架下的報告》作者伏契克的話:“人們,你們可要警惕啊!”當然,“左”風盛行時,許多跟風狂跑的人,并非都是余堅那樣的人。他們或是盲從輕信,或是愚昧無知,或是膽怯自保……就其本質而言,也都是善良無辜者。小說中所寫的蕭世博、張福林等人物就是如此,他們在“整人”時,有的確是抱著“救人”的心腸的。這是知識分子的悲劇,也是民族的悲劇。
最后,我想說的是,金屏以小說形式反映1957年反右歷史生活,我以為是非常明智的。小說與回憶錄等紀實文學不同,它從生活原型出發,進行提煉熔鑄的藝術加工,不拘泥于具體的實際生活素材,而是更集中,更概括,更具普適意義。因而更能深入揭示生活本質和社會規律,也完全擺脫了歷史上當事人的個人恩怨和是非曲直的糾纏。據我所知,北大校友中確有以回憶錄形式抒寫1957年反右的生活,由此引起了一些紛爭……這些紛爭至少轉移了人們對歷史教訓的思考。這是十分遺憾的。誠然,即使是小說,有人也喜歡對號入座。胡適曾把曹雪芹和賈寶玉,馮執中與馬二先生混為一談,遭到魯迅的嘲笑,說胡適有“考據癖”。也有人咬定《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就是作者揚沫,余永澤就是張中行。張中行先生自己說得好:“人家(指楊沫——引者注)寫的是小說,又不是歷史回憶錄,何必當真呢?就是把余永澤的名字改成張中行,我也不會出面解釋”(田永倩:《我所了解的張中行》)。張中行先生是文學大師,他對小說藝術和歷史回憶錄之間區別的清楚認識,值得我們遵從。倘能如此,“余永澤是張中行”一類的誤解就不會在金屏這部小說里發生了。
受老校友的殷殷囑托,寫了以上這些外行話,自知難中肯綮,權且充作序吧。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