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的回首

一

在中國新時期反腐敗斗爭中，中紀委劉麗英可謂是一個如雷貫耳、充滿傳奇色彩的名字。許多腐敗大案查辦，許多腐敗高官的落馬，都是與劉麗英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劉麗英一向以辦“要”案“硬”案著稱。她到中紀委后，即參與了“兩案”審理江青集團的工作，與江青打了3年交道。以后她又負責查辦了許多涉及高層的重大案件。如江蘇無錫鄧斌非法集資案、遼寧沈陽市的“慕綏新、馬向東”案、河北省國稅局局長李真案等，查處了一批涉案高官。劉麗英查辦案件，敢于碰硬，剛正不阿，不徇私情，被群眾稱為“女包公”，紀檢“鐵娘子”，甚至把許多別的案件如著名的廈門“遠華”走私案等也歸在她的名下。這無疑是寄托了人民對反腐敗的殷切希望。也正因如此，人們也對她的出身背景多有猜測，以為是大有來頭，傳說很多，其中一個版本是把她說成劉伯承元帥的女兒。

最近，劉麗英出版了她的回憶錄《往事回首》(新華出版社2009年12月版)，向公眾披露了她的家庭背景和個人成長過程，以及到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之前在沈陽市公安局工作的經歷。劉麗英寫回憶錄，一如她嚴謹細致、實事求是、親力親為的辦案風格。在寫作過程中，她查閱了大量的檔案資料和史志書籍，與當年的老領導、老同事一起回憶往事，多次召開座談會，反復核對情況細節。書稿初成后，她又多方征求意見，反復修改。筆者有幸也被列為征求意見者之一，親身領略了劉麗英做事情的認真嚴謹和對事件細節驚人的記憶力。

劉麗英生長在哈爾濱市一個非常普通的城市貧民家庭，小時生活十分拮據艱難。1948年7月，初中剛畢業的劉麗英被選調到公安總局干部學校學習，隨后參加了沈陽市公安局的接管，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公安干部。

劉麗英在沈陽市公安局長期負責干部人事工作。她為人正直正派，工作兢兢業業，對局內干部情況非常熟悉，有“活字典”的贊譽。如果沒有那場“文化大革命”，劉麗英的一生或許也就是一位優秀的公安人事干部的一生。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中，嫉惡如仇的劉麗英挺身而出，與那些“運動棍子”的胡作非為作堅決的斗爭，遭到了他們殘酷的打擊迫害，還在這場運動中失去了丈夫和父親、母親。但也正是這場浩劫的殘酷斗爭、無情打擊，更淬煉了她的正直正派和嫉惡如仇的性格。所以，劉麗英在“文革”后走到紀檢崗位上，能夠義無反顧地與腐敗分子進行殊死較量的斗爭，成就了她一生最輝煌的時期。

如果言盡于此，這還只是為劉麗英在反腐敗斗爭中的堅定和執著精神，找出了一個屬于個人的行為邏輯。這固然是不錯的，但還并不是這部書的真正價值所在。這部書的意義在于，它通過作者個人真實的“文革”經歷，揭示了在“文革”中“砸爛公檢法”的一段歷史。以筆者所見，在國內比較詳細寫公安系統內部“文革”運動的書籍，這是第一部。

新中國的公安建設工作，是從東北各大城市的接管開始起步的。沈陽是繼哈爾濱之后，中共接管的東北最大城市。沈陽市的公安建設，可以作為新中國公安建設的一個縮影。建國17年來，盡管公安工作中有對有錯，時進時退，但總體上還是向法制建設的方向逐步推進的?！拔幕蟾锩卑褔冶静煌晟频姆ㄖ平ㄔO又“徹底砸爛”了。公安機關首當其沖，是最先被軍管的系統。軍管人員一不懂法律，二不講政策，卻有著階級斗爭的政治偏執，辦案不講程序，定罪缺乏標準，一切聽從政治需要，“文革”中大量的冤假錯案都是在軍管時期造成的。

遼寧省沈陽市在“文革”中的法制破壞情況在全國是具有代表性的。全國著名的張志新一案就是發生在這里?！拔母铩焙?，遼寧省婦聯將張志新案件的材料上報中央，也就是經劉麗英之手轉送給中紀委有關領導的。1979年3月，張志新被正式追認為革命烈士。有關方面贊譽她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張志新因反對“文革”被關進監獄，慘遭各種非人待遇，最后處以極刑，刑前又被殘忍地割喉噤聲。張志新的案情經媒體公開披露出來后，強烈地震撼了中國每一位善良人的心靈，社會主義的中國竟然還有如此駭人聽聞的封建法西斯暴行，人們不禁要問，這究竟是誰之罪?理論界由此發出呼喚人道主義的聲音。事實上，在遼寧被割喉處死的有30多人，張志新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

《往事回首》的主要篇幅是講沈陽市公安局的“文革”運動。如作者書中所言:“在這場浩劫中，遼寧省是全國的‘重災區’，沈陽市公安局是遼寧省的‘重災區’，我家是沈陽市公安局的‘重災區’?！边@當然是作者的親身感受。在“文革”十年中，遼寧省有2.5萬多人被打被逼致死。注1但實際上，比遼寧省“災”情更重的省份還有很多。遼寧省和沈陽市是1968年5月同時成立革命委員會的，在東三省是最后一個省份，但在全國并不算落后。無論是造反動亂的持續時間，派性武斗的激烈程度，還是運動中致死的人數，遼寧省在29個省、市、自治區中還不算是最突出的。但遼寧省受“文革”極“左”路線影響深，階級斗爭抓得緊，還有自己的發明創造，是整人狠、跟風緊、出“經驗”的地區。在這個意義上的“重災區”，自然也是說得上的。

作者為了寫回憶錄，搞清楚沈陽市公安局“文革”中的運動情況，曾專門到沈陽市公安局查找當年的檔案材料。但軍管人員在撤離公安局時，已將軍管時期的有關檔案取走銷毀了。作者是與當年的老同志一起回憶，相互印證，經過多次來回反復，才復原了這段歷史。就這一點來說，這本書的出版，也是填補了沈陽市公安史志的一段空白。

二

公安機關的“文革”是文革史研究的一個特殊領域。公安機關一向被稱為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刀把子”，掌握生殺予奪的權力，選用的都是政治上最可靠的人，對干部的政治審查極為嚴格。新中國成立后的歷次政治運動，凡是社會上搞的，公安機關都搞;社會上不搞的，公安機關自己還搞，各種內部整頓不斷。按說應該是搞成“水晶石、玻璃板”一樣的單位了吧。但“文化大革命”一來，公安系統同樣還是在劫難逃。公安部8個副部長中的7個，49個正副局長中的43個，166個正副處長中的63個，都被打成叛徒、特務、反革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注2據“兩案”審理中的極不完全統計，“文革”中，各地(除西藏外)受打擊迫害的公安干警達34481人，其中被拘捕判刑的1329人，被戴上“反、壞分子”帽子的3652人，被打死逼死的1257人，被打傷致殘的3624人。注3“刀把子”變成了割傷自己的刀刃子，這是“文革”大反“十七年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砸爛公、檢、法”的嚴重結果。

《往事回憶》以樸實無華的語言風格，講述了這段歷史中的一個局部過程——作者親身經歷的沈陽市公安局的“文革”運動，讓人們知曉了公安系統內部“文革”的一些觸目驚心的運動細節。對于作者家毀人亡、充滿血淚的“文革”親身經歷，讀者是無法等閑視之的。但要深刻理解作者和作品，還需要對公安系統“文革”的運動背景和一般過程有所了解。

毛澤東發動“文化大革命”，在社會上是批判吳晗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在黨內是打倒“彭、羅、陸、楊”的所謂反黨集團。彭真是中央主管政法的領導人，羅瑞卿是首任公安部長。所以，公安系統的“文革”運動，從政治路線上一開始就是與彭真、羅瑞卿上掛下聯在一起的。在1966年5月，在改組中共北京市委的同時，北京市公安局也被改組。5月12日，公安部和中共中央華北局聯合工作組就進駐了北京市公安局。原北京市公安局主要領導被停職審查，實際上是奪了北京市公安局的權。這是公安系統第一個被奪權的單位。

紅衛兵造反運動興起后，在全國掀起了打、砸、搶、抄、抓的“破四舊”惡浪。紅衛兵們殘酷毆打所謂“牛鬼蛇神”分子，抄沒他們的家產，把他們掃地出門，成百上千無辜的人被打死。紅衛兵這些目無法紀的“革命造反”行動，與公安機關維護社會治安秩序的職責發生了嚴重沖突。公安部長謝富治要求公安機關緊跟“文化大革命”的戰略部署，并以公安部名義接連發出通知，要求“公安機關一定要最熱烈最堅決地支持他們的革命行動”注4。群眾組織“造反”胡為的極端行動受到鼓勵，加劇了社會動亂的發展。各地沖擊公安機關、揪斗公安干部和毆打警察的事情不斷發生。僅1966年12月到次年1月間，北京中學紅衛兵群眾組織“聯動”就曾六次沖擊公安部。北京政法學院的群眾組織“政法公社”，竟然提出要接管公安機關，以便進行“徹底改造”。而身為公安部長的謝富治，居然還答應了他們的無理要求。在這種情況下，公安系統內部也被搞亂。到1967年1月，公安機關內部的“造反派”興起，紛紛拉起了各種“戰斗隊”組織，卷入了全國“奪權”運動。

在造反奪權運動中，“中央文革”認為各地公安機關保護當地走資派，鎮壓了造反派組織，并提出了“砸爛公、檢、法”的口號。1967年8月7日，謝富治在公安部斗爭羅瑞卿大會上的講話說:“砸爛公、檢、法，毛主席當我的面講過沒有十次也有八次”，“還沒有發現哪一個地方的公、檢、法是支持無產階級革命派的”。他斷言:大城市的公安機關和縣公安局的八成以上，都是支持保守派的。這是因為17年來毛主席的思想在公安系統沒有占到統治地位。注5“砸爛公、檢、法”的提出，加劇了社會的動亂。

實現全面奪權，首先要奪公安司法大權。對公安機關的奪權是通過軍事管制的形式完成的。1967年2月，國務院、中央軍委下令對北京市公安局及所屬機構實行軍事管制。此后，各地公安機關相繼被軍管。12月9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發出《關于公安機關實行軍事管制的決定》。大批軍隊人員進入各級公安機關，成立軍事管制委員會，領導公安機關內部的“文革”運動和公安業務工作。

對公安機關實行軍事管制，標志著“文化大革命”進入到了一個“軍法時期”。軍人執法，一向以簡單粗暴，武斷專橫著稱。“文化大革命”被稱是“全國全面的階級斗爭”，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大革命注6，軍隊又一次被推到中國政治的前臺。軍人執法的霸道與“公安六條”注7的亂法相結合，形成了一個大量制造冤假錯案的高峰時期?！拔母铩敝幸恍┲卮笤┌?，基本上都是發生在軍法時期。如牽涉34萬人的內蒙“內人黨”冤案，被迫害;牽涉138萬人的云南“趙建民特務案”等等大案，都是軍人執政時期造成的。

公安機關軍管會大權獨攬，軍人專了警察的政，“槍桿子”管制了“刀把子”，國家的專政關系一下子變得非常復雜起來。公安的職能是維護社會治安，軍隊的職能是維護國家安全，本是內外有別，但“文革”全盤否定了前17年的公安工作路線，內外關系完全顛倒了。公安機關軍管會的使命是“徹底清除劉少奇、彭真、羅瑞卿反革命修正主義公安工作路線”，“徹底改造公安機關”，完全否定了多年來的公安工作方針和公安業務。全國公安系統各級領導干部幾乎全部被打倒，有的被長期關押和隔離審查。大批公安干警遭到打擊迫害，許多人被清理出公安機關。公安部機關原有編制1200多人，減到100人左右，精簡下的1000多人都下放到東北農場勞動。注8上行下效，各地公安機關也都下放和清理了大批人員。

軍隊干部不懂公安業務，不熟悉地方工作，但頭腦中階級斗爭的敵情觀念極強，對公安工作完全是無知者無畏，否定一切，全盤推翻。而“刀把子”的“窩里斗”，往往把對付罪犯的一套用于自己人身上，斗爭的兇狠程度更甚于其他單位，還生生地制造出了許多通敵“假案”。“舊北京市公安局反革命通敵案”就是一例。1968年5月13日，北京市公安局軍管會負責人劉傳新等炮制了《舊北京市公安局反革命集團與美蔣特務勾結進行特務間諜活動的一些情況》的報告，誣陷馮基平、邢相生等北京市公安局領導是“以叛徒、特務為核心的反革命班底”，“在彭真、羅瑞卿、劉仁指揮下……充當美蔣反革命地下軍”。10月7日，中共中央以中發[67]19號文件向全國轉發了這份報告，對砸爛公安業務工作起了非常惡劣的作用。北京市公安局有1693名干警遭受迫害，馮基平等72人被捕入獄。注9

“砸爛公檢法”的口號提出后不久，公安部就與地方公安機關切斷了聯系。全國公安系統互不通氣、不相隸屬、各自為政。這種混亂情況，直到1971年林彪事件以后才有所改變。在1972年糾“左”整頓中，周恩來嚴厲地批評公安工作犯了政治性錯誤，大批下放干部，搞極“左”思潮，否定一切。注10經過整頓，公安工作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復。

沈陽市公安局的“文革”運動，與全國公安系統的“文革”運動過程大體是一致的，但是內部動亂出現的比較早，破壞程度也更為嚴重。

“文革”一開始，沈陽市公安局的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就開始造反。紅衛兵運動興起后，局內的造反派人物就成立了“文化革命委員會”。一批從北京來的紅衛兵跑到沈陽公安機關造反，還制造了打死人的事件。在1967年初的奪權運動中，沈陽市公安局遭到群眾造反組織沖砸和查封，局內造反派奪權成立“沈陽市公安局革命委員會”。1967年2月20日，沈陽市公安局實行軍事管制，次年軍管擴大到公、檢、法及其所屬單位。1968年5月，沈陽市“革命委員會”成立后，市公安局和各分局改稱“人民保衛組”。直到1973年，才改回沈陽市公安局的名稱。注11

沈陽市公安局的軍管時期直到1975年7月結束，長達8年多?！锻禄厥住分信读嗽谲姽軙y治下“砸爛公、檢、法”的一些情況。1968年6月，軍管會將全市公安法機關4500多名干警集中起來辦“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大搞“逼供信”，制造冤假錯案，拼湊出了一個76人的“特務網”。先后有813名干警被揪斗，整死13人，傷殘53人，受到各種處分和處理的384人。局主要領導干部都被扣上“叛徒”、“特務”、“反革命”的罪名，長期“軍事監護”審查。在1969年的“斗、批、改”中，軍管會先將大批干警發配到“五七干?！眲趧?，接著又把他們掃地出門。2389名干警被趕出公安隊伍，到工廠當工人。430多名副科和19級以上干部連同全家趕到農村插隊落戶。注12如此大規模地迫害公安干部，這在全國公安系統中是非常典型的。通過沈陽市公安機關的“文革”個案樣本，是可以對全國公安系統的“文革”管窺一斑的。

“文革”中，作為專政工具的公安機關也被專政，并且其專政的嚴酷程度并不亞于專政敵人，這一事實本身，也說明了在“刀治”意義上的法制，具有極大的不穩定性。國家的長治久安，必須是建立在憲政民主基礎上的法治。這也就是“文革”提供給我們的血的教訓。

作者作為“文革”中受迫害的公安干警之中的一員，把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回憶起來，公之于眾，這不是為了了卻個人的恩怨，而是為了全體在“文革”中被侮辱被傷害的人，提醒我們還有這一段不能忘卻的記憶。

注釋:

注1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關于《遼寧省抓清理打砸搶案件的復查驗收以防止打砸搶分子占據領導崗位》一文的通報，1980年7月11日。

注2《中國人民公安史稿》(內部出版)，警官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34頁。

注3《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關于謝富治問題的審查報告》，1980年9月2日。

注4中共中央批發公安部黨組《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公安機關和群眾關系問題的報告》(1966年9月3日)。

注51967年8月7日，謝富治在公安部斗爭羅瑞卿大會上的講話

注6《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關于人民解放軍堅決支持革命左派的決定》(1967年1月23日)。

注7即《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加強公安工作的若干規定》(1967年1月13日)?！肮擦鶙l”是“文革”期間指導公安工作的具有臨時法規效力的重要文件，據此許多有反“文革”言論的人都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

注8《中國人民公安史稿》(內部出版)，第447頁。

注9《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關于謝富治問題的審查報告》，1980年9月2日;《中國人民公安史稿》(內部出版)，第447頁。

注10《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下卷，第559～560頁。

注11《沈陽公安志》1902-1985，第320～327頁。

注12劉麗英:《往事回首》，新華出版社，2009年，第105、114、122～123頁。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