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由中國》到“中壢事件”
1950年代,國民黨政權退守臺灣之后,先有吳國楨向蔣介石進言,實行“政黨政治”,為蔣不容,1953年出走美國,次年與蔣反目,指責其獨裁專制。后有雷震1960年反對蔣介石違憲第三次連任“總統”,并在其主持的半月刊《自由中國》發表《敬向蔣總統作一最后的忠告》、《我們為什么迫切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反對黨》等七篇文章,主張反對黨參與選舉,制衡執政黨。9月雷震被捕,以“包庇匪諜、煽動叛亂”罪名判刑10年,《自由中國》被取締。在高壓下,本土知識分子對國民黨當局更加失望,萌發臺獨意識。1964年彭明敏等發表《臺灣自救宣言》,次年以“叛亂罪”判刑8年。
1970年代,臺灣經濟高速增長。1978年人均國民所得1400美元,城市人口占到41.9%。基尼系數從1953年的0.558降到1980年0.303,中產階級占全民總數51%。經濟的改善,文化精神需求提高,各階層的參政意識也開始發展。1975年8月,《臺灣政論》創刊,“立法委員”黃信介任發行人,康寧祥任社長,張俊宏任總編輯。他們表示要繼承《自由中國》的傳統,“搭起民間言論的發言臺”,但同年12月被當局叫停。
1977年11月19日,臺灣舉行臺灣省議員、臺北市議員、縣市長、縣市議員、鄉鎮長五項地方公職選舉,民眾參選熱情很高,國民黨外的民間力量取得了30%的席位,其中以“中壢事件”最有名。
在桃園縣長的競選中,國民黨籍省議員許信良,未得到本黨支持,便以獨立候選人身份參選,擊敗了當局推出的國民黨籍候選人歐憲瑜。事后許信良被國民黨開除黨籍。投票當天,桃園縣中壢市國民小學投票站國民黨籍監選主任涉嫌舞弊,被當場抓住。警察立即把監選主任保護起來。此舉激起民憤,民眾到警察局要求對選票舞弊進行處理。警方推諉,進一步激怒民眾,約兩萬民眾燒毀了60輛警用摩托車、8輛警車,并焚燒了警察局,警員撤退,軍隊到場。蔣經國下令軍隊克制,不準開槍,未有流血。民眾看到許信良得票已領先8萬張,怒氣漸消,逐漸散去。這件事史稱“中壢事件”。
1947年“2·28事件”后,本土人民視政治為畏途。“中壢事件”表明本土人民已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新一代臺灣人克服了恐懼。蔣經國也看到民間的心理變化,表明“在以后提名候選人時,要注意考察學歷高,讓劣跡少、名聲好的黨員出場,同時注意修正競選方式,以增加取勝的根本條件和改善國民黨的參選形象。”并允許在1978年底的“中央民意代表增額選舉”中,各種力量競爭,釋放出愿意和民間“溝通”的善意。
《美麗島》的誕生
“中壢事件”后,反對派更為活躍。1978年底舉行“中央民意代表增額選舉”,民間反對派統一在全島各選區布局,推舉康寧祥、張春男、黃天福、姚嘉文、呂秀蓮等人為候選人。1978年11月24日“黨外人士助選團”正式注冊成立,康寧祥為主席,黃信介、余登發為總聯絡人,施明德為執行秘書長兼總發言人。他們舉辦各種座談會、記者招待會,還公布了黨外人士《十二項共同政見》:“中央民意代表”全面改選、省市長直接民選、軍隊國家化、司法獨立化、思想學術超然化、禁止黨派黨工控制學校、言論出版自由化、參政自由化、旅行自由化;解除“戒嚴令”;大赦政治犯、反對對出獄政治犯及其家族的法律、經濟和社會歧視。
當年12月16日美國與臺灣斷交,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國同時宣布1979年1月1日建交。對臺灣當局形成極大心理沖擊。蔣經國以“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為據,發出“三項緊急處分事項”,宣布延期選舉。12月22日,警備總司令汪敬煦宣布“中華民國”進入非常時期,禁止一切集會游行,停止選舉。但是,此舉遭到“黨外人士”一致反對。他們發表《社會人士對延期選舉的聲明》、《國是聲明》,進行抗議。
1979年1月21日,臺灣當局以“知匪不報,為匪宣傳”的罪名,逮捕“助選團”總聯絡人之一,前高雄縣長余登發和他的兒子。桃園縣長許信良第二天帶領20多人,到余氏家鄉高雄橋頭鄉游行抗議。這是臺灣島內戒嚴幾十年來,第一次民間組織的公開游行。史稱“橋頭事件”。游行違反戒嚴法,4月20日,“監察院”通過“彈劾案”免去許信良桃園縣長職務。
1979年5月,黃信介申請創辦的政論性雜志《美麗島》,刊名來自一首臺灣歌曲。6月2日,雜志社在臺北正式成立。黃信介為發行人,許信良為社長,呂秀蓮、黃天福為副社長,施明德為總經理,林義雄,姚嘉文為發行管理人,張俊宏為總編輯。8月《美麗島》發刊,文章針砭時弊,得到許多青年支持。到11月,發行量已經激增到8萬份。雜志社在全臺設立11個分社,吸收青年支持者參加,集會、演說,舉行火把游行。與國民黨當局在思想上發生正面碰撞。
《美麗島》雜志發刊后,遭遇了多次暴力攻擊事件。9月8日《美麗島》在臺北中泰賓館舉行創刊酒會,《疾風》雜志社郁慕明為首的“反共義士”在賓館外抗議、示威,高喊“處死康寧祥”,“吊死黃信介”,“不消滅黨外人士不罷休”,并向賓館內投擲石塊、電池。10月17日,當局查處《美麗島》雜志。10月25日《美麗島》臺中服務處舉行成立茶話會,會場被警察以拒馬和鐵絲網封堵。10月31日《美麗島》高雄服務處舉辦“勞工座談會”,11月4日舉辦“陳菊旅美座談會”,11月7日《美麗島》屏東服務處舉辦“農村毛豬問題座談會”,11月20日《美麗島》臺中服務處舉辦“美麗島之夜——吳哲朗惜別晚會”,均遇到暴力沖突。11月29日,臺北黃信介“立委服務處”,遭6名暴徒持斧砍砸玻璃,搗毀辦公設施,10分鐘后,《美麗島》高雄服務處也被8名手持斧頭和武士刀的暴徒闖入搗毀。12月8日,《美麗島》屏東服務處受6名暴徒襲擊。這些身份不明的暴徒,不能不令人懷疑有當局支持。
1979年11月14日,施明德在臺中縣梧棲鎮參加基督教長老會祈禱會,牧師建議在12月10日舉行“世界人權日”紀念集會。施明德與陳菊商定,由“美麗島雜志社”與“人權紀念委員會”共同申請,12月10日晚6點至11點,在高雄扶輪公園舉辦“紀念《世界人權宣言》通過31周年集會游行”,爭民主、爭人權。12月3日,陳菊和周平德向高雄市新興分局自強路派出所提出申請,申請函由黃信介署名,幾次交涉,未得允準。根據以往經驗,反對派申請開會未準,自行開會,當局事后“照準”。于是,《美麗島》雜志社決定,人權日紀念會按預定時間舉行。但9日下午4時,《美麗島》高雄市服務處已被警察包圍。義工邱勝雄、姚建國駕宣傳車在豉山路被扣,兩人被押進豉山警察分局,遭受毆打。《美麗島》雜志社人員和支持者前往豉山分局聲援,再次發生警民小規模沖突。至12月10日凌晨2時,邱、姚才獲得釋放,史稱“豉山事件”。
為了應對12月10日的集會,12月9日晚,臺灣當局通過電視宣布高雄市于10日進入冬防“元春軍演”,中午,以演習為名,高雄憲兵司令部、岡山保安隊、市警察局、南區警備總部分別進入市區,憲警部隊配備防毒面具,催淚槍彈,軍車忙著運送鐵絲網、拒馬,嚴陣以待,并宣布下午三點進行交通管制,禁止一切集會,要求學生提前放學,商業活動即早到銀行提款,造成恐怖氣氛。
12月10日,《美麗島》雜志全體人員和支持者如期抵達高雄,當地支持民眾也在下午6時集齊待發。此時扶輪公園已被軍警封閉。正副總指揮施明德和姚嘉文6點半帶領二三百人的集會隊伍從高雄服務處出發,黃信介從臺北出發。南區警備司令常持琇中將在火車站等到黃信介,希望黃不要有過激之舉,黃與常商量,借一會場,和平集會,得到常的同意。黃信介乘常司令的車由常陪同到達現場后,常持琇的帽子被人打翻,一怒之下,撤回了借會場的承諾。施明德等臨時決定,由黃信介、施明德、姚嘉文、林弘宣、呂秀蓮、陳菊等帶領持火把的游行隊伍到附近中山一路和中正四路的環島。此地開闊,是個小廣場,當做臨時會場。黃、姚、施等依次演講。會場外軍警包圍,軍警圈之外是如潮的圍觀群眾。黃、姚演講完后到高雄警察局新興分局,要求在原定會場集會,撤走鎮暴部隊,會場可讓警察維持秩序,并承諾晚11點散會。但南區警備副司令張墨林請示上級,未獲同意。施明德把現場指揮交給張俊宏,再次到新興分局交涉,讓更多群眾進來參加會議,又未被同意。8點半左右,集會群眾與軍警發生沖突,警方施放催淚瓦斯。施明德指揮群眾向中正四路移動,在南投路突破軍警封鎖線時,雙方受傷慘重。施明德要求支持者退回服務處,但現場已亂,失去控制。支持者群情激奮,不斷高呼“打倒特務統治!”、“反對國民黨專政!”部分群眾沖入警察新興分局,部分群眾回到服務處,集會組織者害怕再次出現中壢事件,把沖入警察局的群眾又帶回到服務處,張俊宏看到現場稍有平靜,要求支持者散去,但人們不走,仍聽呂秀蓮演講。在軍警重圍下,民眾以木棍、石塊與軍警對陣,沖突不斷。11時,紀念會組織者宣布散會。但一些人情緒激昂,堅持不走。直到13日凌晨2時,軍警用催淚彈和電警棍才把集會者全部驅散。
這次集會警民大沖突三次,雙方都有受傷,人數至少在200人以上。據臺灣警備司令汪敬煦回憶,“憲警人員遵奉上級指示,以高度的自制、堅忍執行職務,始終忍耐,以致負傷累累”。《美麗島》支持者說,當晚參與集會的民眾最多時達到10萬。汪敬煦說只有六七百人。國際媒體駐臺記者報道為六七千人。據汪敬煦回憶,當時蔣經國對他匯報的數字表示疑問,并說,“你們就是喜歡把大事說小。”
結局與回響
1979年12月13日起,臺灣當局以“涉嫌叛亂罪”對高雄事件參與者進行大搜捕。《美麗島》雜志主要骨干除許信良當時正在美國,施明德在逃,其余全部被捕。許多高雄事件的參與者也被捕,到1980年1月8日施明德也被捕。至此,被捕者達152人。
1980年2月,臺灣當局“軍事法庭”對美麗島案主犯進行審判,指控黃信介、施明德、姚嘉文、林義雄、張俊宏密謀推翻政府,4月18日判決:施明德處無期徒刑(在蔣經國的直接干預下,施明德免除死刑),黃信介處有期徒刑十四年,姚嘉文、張宏俊、林義雄、呂秀蓮、陳菊、林弘宣處有期徒刑十二年。后黃信介改判十年,其余六人為八年。此外,還有三十余人被控以公然聚眾施暴,在一般法庭審判,其中一部分被處以一至三年有期徒刑。
由于此案被捕人數眾多,引起國際傳媒和美國政府、國會及國際人權組織高度關注。臺灣當局為了表示“軍事法庭”審判公正,法庭對島內外人士開放旁聽,同意被告委托律師辯護。在“軍事法庭”受審的被告家屬委聘的律師組成一個15人的律師團,其中有尤清、謝長廷、蘇貞昌、陳水扁、張俊雄、江鵬堅等。在法庭上,被告們公開陳述自己的政治觀點,律師們發表長篇辯護詞,闡述“憲法”賦予的權利。審判本身成了一場政治大辯論。島內報刊詳盡報道法庭辯論,使法庭成為朝野雙方政治較量的舞臺。臺灣民眾在這場大辯論中,受到民主自由思想的洗禮。
臺灣當局為了應對國際壓力,一方面表示公正要“公開審判”,另一方面,在新聞局長宋楚瑜指揮下,開動所有宣傳機器,稱《美麗島》表面上是雜志,實際上是一個陰謀組織,有計劃的、有預謀地進行“叛亂”活動。《美麗島》雜志的領導者都為匪首及陰謀分子,鼓吹暴力,而群眾都為非理性暴民。整個事件中,警察則是“罵不還口,打不還手”。美國《新聞周刊》和美聯社說,臺灣官方媒體撒謊,“美麗島事件”本質上是一次對政治反對派的鎮壓。宋楚瑜立即召開新聞發布會,以強硬的語氣駁斥《新聞周刊》和美聯社記者的報道,并宣布取消他們在臺灣的采訪權。
馬英九當時在美留學,任《波士頓通訊》主編。該刊發表文章,稱“美麗島事件”當事人是“叛亂集團”,是“丑劇”、“逆流”,建議當局管制言論,主張臺灣不應有美式言論自由。
審判期間的2月28日,被告林義雄家遭受滅門血案,至今未破。
廖忠信的《我們臺灣這些年》中說:美麗島事件“規模沖突之大,可說是臺灣史上首見”,“在這個事件中,活躍于黨外陣營的主要人物幾乎全部被捕,當時臺灣反對派運動受到嚴重打擊。很多人說,蔣經國被這件事震撼到了,所以加快了開放的腳步。但不管怎么說,這件事的結果,以及后來的審判,的確讓很多政治冷感的臺灣人開始思考一些政治及臺灣前途的問題,成為一個啟蒙的起點。”
審判加速了本土知識精英的凝聚。受刑人家屬在1980年底的“中央民意代表增額選舉”中連連取勝。姚嘉文之妻周清玉、張俊宏之妻許榮淑、黃信介之弟黃天福,分別以高票當選“立法委員”、“國大代表”。
美麗島事件成為臺灣政治的一個分水嶺,從此,朝野雙方都意識到社會的變革已成大勢。1986年前后,本案主要被告在刑期一半時被假釋或保外就醫。
1986年3月,國民黨十二屆三中全會決定“政治革新”,5月7日,在國民黨中常會上,蔣經國強調,在維護和諧、國家安全、全民利益和法律的前提下,“厲行‘民主憲政’的決心絕不改變”,指示開展與黨外勢力“溝通”工作。5月10日,國民黨首次派出中央政策委員會副秘書長梁肅戎、蕭天贊和黃光平與民間反對派黨外社團“公政會”理事長尤清、秘書長謝長廷舉行溝通會議,并取得了“三項諒解”。
1986年9月28日,以《美麗島》參與者為骨干的“臺灣民主進步黨”成立。但蔣經國并未深究,1987年7月15日,蔣經國正式宣布在臺澎地區解除歷時38年的“戒嚴法”。從此,臺灣邁進了憲政時代。
2008年4月7日,在臺北市中心“總統府”不遠處立碑,其銘文是:
臺灣實施戒嚴期間(1949年5月20日-1987年7月14日)及其前后,有許多仁人志士遭受逮捕,羈押或槍殺,時間長達四十多年。此種慘痛事實形成恐怖氣氛,籠罩整個社會,成為臺灣人民揮之不去的夢魘,影響社會發展至深且鉅,史稱“白色恐怖”。
昔日威權體制下,統治者高高在上,迫害人權剝奪自由,造成無數生命的隕落,家庭的破碎和種種不公不義,舉國上下遂長期處于不安與恐懼之中。1990年代之后,在國人流血流汗,持續努力下,臺灣走出威權統治,逐漸形成自由民主的社會。
保障人權,追求社會公平正義,是民主國家所服膺的普世價值。我們不僅要追求歷史真相,追究責任,更應記取教訓,使執政者不再重蹈覆轍。因此建立此碑,祈愿臺灣從此成為民主、自由、人權和正義的國家。2010年2月4日再修訂稿
(責任編輯徐慶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