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和卡夫卡生活在中西方的同一個時期,兩位作家的生命經歷和創作作品都體現著兩位偉大孤獨者的孤獨情懷,筆者試圖通過比較《阿Q正傳》和《騎桶者》,從小人物的悲劇命運、形象塑造、個性抗爭三個方面,透析魯迅和卡夫卡的孤獨情懷異同。
魯迅和卡夫卡是中西方現代文學的代表作家,魯迅出生比卡夫卡早兩年,去世時間比卡夫卡晚十二年。兩位大師不僅在文學創作上具有異曲同工性,其作品反映出來的思想更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兩位大師都性格抑郁、孤獨,都受過現代主義哲學思想代表克爾凱郭爾和尼采的深刻影響。兩位大師在《阿Q正傳》和《騎桶者》中多層面地表現出孤獨情懷的各異。
一、從小人物的悲劇命運,透析作者孤獨情懷的生命印跡
《阿Q正傳》中的阿Q和《騎桶者》中的“我”都是猥瑣的小人物,他們的地位、境遇決定了兩人悲劇命運的相似性,
阿Q社會地位低下,是一個赤貧的雇農,以幫人打短工為生,生活孤獨慘淡。當革命到來,阿Q幻想造反給自己帶來“趙家的元寶、洋餞、洋紗衫、秀才娘子的寧式床、錢家的桌椅”,他自我陶醉于虛幻的精神勝利之中,卻孤獨地走上了死亡之路,而留給看客們的卻是“多半不滿足”的滑稽。
而“我”也是生活貧困,沒錢買煤,為了不被凍死只能低聲下氣地去借煤,“我”自卑孤獨,戰戰兢兢地騎桶而去。結果被老板娘的圍裙扇走了,這導致“我”像個賭氣的孩子似的“永遠消失于這個冷酷的世界,飛到冰山區域”。這次借煤失敗是“我”自我寬慰的妄想破滅,孤獨的靈魂更加孤獨。
兩個猥瑣的小人物折射出兩位大師相似的孤獨情懷。魯迅出身于一個沒落的封建大家族,迫于生計寄居舅家,被視為乞食者,目睹族人之間的傾軋。魯迅曾說“有誰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后來他留學日本,在異域受到白眼,使魯迅親自體驗了民族被歧視的恥辱:第一次出版文學雜志,他試圖以文救國遭到失敗,品嘗了失落的滋味;大量閱讀了西歐近代著作,他受到克爾凱郭爾和尼采的影響。更加強了他精神中的抑郁孤獨。然而抑郁和孤獨激發的卻是魯迅改造現實、批判黑暗的理性激情。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阿Q的悲劇結局是魯迅經歷過自身孤獨苦難之后的民族自省,孤獨情懷則表現為同“匕首投槍”一樣偉大的“孤獨的斗士”精神。
而卡夫卡出生在一個原是半行乞的鄉下屠夫變成的小工廠老板家,父親的偏執令卡夫卡覺得“仿佛同父親的斗爭就是全部生活”;卡夫卡與母親的關系糾纏于愛與不理解之中;他曾三次訂婚,又終生未娶,他說,“主要是出于我的作家工作的考慮,是它擋住了我,因為我相信婚姻對這一工作是有危害的”。他為了描寫孤獨,寧可自己忍受孤獨,同時失卻了愛情、友誼和家庭。卡夫卡適應不了外部世界,便逃避退卻,隱匿在自己的私生活里。可以說卡夫卡害怕孤獨,但更害怕失去孤獨。猥瑣的“我”的悲劇命運是卡夫卡孤獨心理的生命影射。
二、從小人物的形象塑造。透析作者孤獨情懷的生命指向
《阿Q正傳》和《騎桶者》都成功地塑造了小人物形象,分別代表作者完全不同的生命指向。
阿Q是最具國民劣根性的代表,他在現實生活中總是處于失敗者的地位,但他從不正視現實,而是自輕自賤、自欺自慰。他對革命的認識十分幼稚,卻真實地反映了阿Q改變自己生活的自發要求。帶著濃厚的奴隸意識,長期的封建壓迫使他的獨立自我迷失。阿Q只是以一個真實活物的生命形式存在的軀殼,在自然生存規律面前自我安慰而最終滅亡。
而“我”處在寒冷與缺煤的困境中,選擇“騎著煤桶”飛翔這種方式去借煤,是為了避免失敗:“我”的要求是最卑微的,“一鏟最次的煤也行”,“如果你們給我兩鏟,我就喜出望外了”;對于寒冷的生存世界,無力改變,對借煤沒有足夠的信心。借煤失敗是“我”自身性格造成的。“我時常被升到二層樓那么高:但我從未下降到齊房屋大門那么低”,可見老板娘可能確實沒有看見“高高飄浮在煤店老板的地窖穹頂前”的“我”:“‘不能馬上’這兩個詞多么像鐘聲啊,它們和剛才聽到的附近教堂尖塔上晚鐘的聲響混合在一起”,老板娘說“我什么也沒有聽到,只是敲六點,我們關門吧”也在情理之中。老板娘“她當然馬上看到了我”只是“我”的不確切判斷,“我”所遭遇的“她把圍裙解了下來。并用圍裙把我扇走”也可能是勞作結束時的收工整理,所有這些“我”的臆斷導致的后果當然只能由“我”自卑敏感的性格來負責。
魯迅和卡夫卡都處在一個舊的社會制度和文化體系面臨危機并失去原有價值而另一個新文化體制尚未建立的轉型期。《阿Q正傳》通過阿O的個像塑造及其周圍人物的群像塑造,表現出其改造“國民性”和反封建的思想觀念,體現了魯迅抑郁孤獨情懷被激活后的迫切堅定的“立人”“興國”的理想。魯迅是立足于現實,是對本民族生存現實、民族文化的揭露和批判,指向中華民族的精神改造。而《騎桶者》的虛構的情節為讀者解讀作品提供了更多的層面。有一種解讀可以是這樣:老板娘一個無意的動作挫傷了“我”自卑孤獨的心靈,而讀者可以看到那個時代人們的孤立和疏離,人與世界的不通融性。卡夫卡作品是對人類生存困境進行了形而上的拷問和追尋,指向人類內向的自省。
三、從小人物的個性抗爭。透析作者孤獨情懷的呈現方式
阿Q和“我”是生活中的弱者,社會底層人物,像任人擺布的玩偶,其實兩人都具有抗爭的底線,都采用了個性抗爭的方式——盡管沒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雖然常用精神勝利法自欺,但弱者阿Q也有對命運的個性抗爭。阿Q為無姓而爭,希冀攀上高貴的趙姓,卻受了趙太爺一個嘴巴;阿Q為無財而爭,“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阿Q為無業而爭,向搶了自己工作的小D發動“龍虎斗”,打了個平手;阿Q為無女人而爭,跪下向吳媽求婚而得了秀才的毒打;阿Q為留名而爭,臨刑前,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但終于沒有唱出“好漢”二字來。所有這些都表明,阿Q也為自己的生存而一次次地進行個性抗爭,而上演時卻成了看客眼中的滑稽小丑,背黑鍋的死囚。《騎桶者》虛構了一個“騎著木桶飛翔”的形象。“我”選擇飛翔方式是因為害怕失敗,飛著去并且隨時準備撤走,在被圍裙扇走賭氣地飛離時,“我”喊出了兩句悲憤的個性抗爭——“你這個壞女人”,這是“我”自認為被社會拋棄之后,“我”主動拋棄社會。
魯迅在《阿Q正傳》中主要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注意對現實生活細節的觀照,并較真實地予以再現。阿Q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現實主義典型。魯迅也融進了象征主義的創作方法,阿Q的“先前闊”是民族自大的象征,“癩瘡疤”是封建思想和社會弊端的象征。阿Q的孤獨不安是屬于廣大國民的,魯迅寫《阿Q正傳》旨在批判“阿Q精神”,也呈現出作者面對全體國民愚昧時的孤獨情懷。而卡夫卡在《騎桶者》中主要運用表現主義手法中的荒誕形象塑造和直覺描寫,表現對政治事件所抱的旁觀態度。作者給我們編造了一個真實的謊言。他的孤獨情懷呈現為奧匈帝國行將崩潰時代人們真實的心靈:個人被充滿敵意的社會環境所包圍而產生的孤立絕望和席卷歐洲的“現代人的困惑”。
魯迅和卡夫卡有著幾乎相同的生命印跡、哲學修養和孤獨情懷,如果說魯迅一生抑郁孤獨,卻表現出孤獨反抗、韌性的戰斗精神,那么卡夫卡則敞露著其敏感孤獨的弱性人生哲學。正所謂一個是執著的頑強的戰士,一個是厭世的懦弱的小職員,一個是強的斗士,一個是弱的天才。兩位是中西方獨特文化土壤中孕育出來的奇葩,不自覺地關注各自民族文化的隱痛。兩位偉大的孤獨者是世界現代主義文學中的奇跡,可謂雙峰并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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