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文化》中,作者說:“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忍,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這似乎是無可爭議的事了,只是再讀其文,卻又很難信服。體會《胡同文化》中的記述,覺得“和”到能肩負北京胡同文化精義的職責。
從城市布局特征上看。北京城方方正正,四合院方方正正。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就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在這種四方四正的城市特色中生活,時間長了,自然會感到相對而又協(xié)調。長短相對,寬窄相依。不過而及,協(xié)調有致,這反映到生活現實中,就會時時希望四平八穩(wěn),就有求安、求平、求自保的意識。歷時越久,這種意識就會更加根深蒂固。成為一種思維定式。蛙住井底,見天不大,雖為寓言,卻有生活,依據。
這種定式,構成了人們生活、思想上的無形的方正古城。讓這方正古城不為外事物所殘毀而能保持安寧完整,較為恰當的處事方略就是“和”。不偏不倚,不急不躁,不追求不爭執(zhí),不逞強不惹事,和和樂樂,平平常常,這就是胡同中北京市民的文化心態(tài)。《中庸》講:“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達道也。”胡同文化的“和”,怕正是此理。方正又體現出規(guī)矩、專制。市民們地位低下,物質生活簡單,非常容易滿足,相互之間也只能和,除了“和”之外,還能怎樣?
于是,在作者筆下,《胡同文化》無一不表現“和”的思想。
胡同的名稱選擇,表現的是“和”的市民心態(tài)。看吧,惜薪司胡同、大啞巴胡同、王皮胡同、手帕胡同、羊肉胡同、羊尾巴胡同、狗尾巴胡同,等等,這些胡同名稱,不倫不類,名不見經傳。石老娘胡同,因老娘是接生婆而得名。文中沒有一個胡同的名稱是有頭有臉能登大雅之堂能為大人先生們神往而叫得響的。作者列舉的這些胡同名全都是很平民化的。隨意取名,隨意稱呼,名稱就顯得很卑下。連胡同里的一點聲音“不但不顯得喧鬧,倒顯得胡同里更加安靜了”,聲音也和樂。
這種平平淡淡的“和”的文化,使人們安土忌遷,再怎么破的家,也不愿輕易棄擲而另尋新居。有一個破家已屬不易,安個新家又談何容易!何況還有相和相樂的街坊呢!擇鄰也不簡單。
人們講究處街坊。左鄰右舍,為了相安,相互之間禮尚往來,送點禮。“隨一點‘分子”’,這才感到符合禮數。棋友、酒友、鳥友,各以所長會友,不分尊卑,彼此平等,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大白菜成了北京市民的一大嗜好。“北京人每一個人一輩子吃的大白菜摞起來大概有北海白塔那么高”,大腌蘿卜、小醬蘿卜、臭豆腐滴幾滴香油就是佳肴。生活的平淡,也表現了平和的人生態(tài)度,真是“陋巷簞瓢亦樂哉。
北京市民愛看熱鬧,不愛管閑事,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就連天翻地覆的大事,他們也泰然處之,唯一關心的是有沒棒子面賣。能否維持平常的生活,犯不著為別人的事去找不自在,找不和。《胡同文化》中寫小伙子打了開電梯的小姑娘一個嘴巴,這是對不和的否定。一個小姑娘靠開電梯這份服務于入的工作來求生存,你一個小伙子卻要去打人家,這不是過分了嗎?何其不和如此呢?這襯出的仍是“和”。對這個不明禮貌不知文明的男青年也只稱“小伙子”而不用帶鄙夷侮辱性的稱呼,更沒有詛咒。“別煩躁,別起急”,沒事就好,別沒事找事;即使有事,也用不著起急,平平和和,以和為事,以和為美。“吃得虧,打得堆”。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忍過事則喜,忍也是為了和。時代不同了,和的精神仍在。“和”,永遠正確,永不褪色,這就是作者筆下北京市民的處世方略,處世心理。
從歷史文化上看,“和”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安定,就是安民。為了安定,于是要安民,最好的安民方法,就是認小民們不爭不求不存奢望,知滿知足,知足常樂,安分守己。這有利于社會穩(wěn)定,有利于長治久安。在中國,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從來都是居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一切服從最高權力,這就是中國政治歷史的兩面性。在這種歷史文化之下,不和,是行不通的。
作者受沈從文先生影響很深。沈從文先生注重情感。沈先生曾告誡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千萬不要冷嘲”。作者卻理性與情感皆有,這是各自的生活經歷不同。作者當過“右派”,遭過批斗,吃過大苦,含過大冤。“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對極“左”這種反人民反人類的大不和有切膚之感,于是。作者看得清楚,看得深切。作者曾說:“為政治民者,可不慎乎”。這是作者幾十年遭遇的慘痛總結,石破天驚中卻說得平平和和,心平氣靜,這是“和”的很高境界。正是“和”的高境界,作者才能用“和”來善待不和。作者在《隨遇而安》中記述自己含冤受斗的事。在這大不公的屈辱面前,作者對批判他的人也心存同情,毫無怨恨,還說“他們也并不好受”。《牙疼》中寫自己的門牙被人無意間推門而入撞掉了四顆。這本是很讓人惱怒的事,作者卻對那人連聲說“沒事兒”。四顆門牙碰掉了,作者卻說:“掉了四顆門牙,竟沒有流一滴血,可見這四顆門牙已經衰老到什么程度。”這有點無奈的苦澀,也有坦然達觀的面對。“人不知而不慍”實在君子得很,平和得很。風雅和諧,精神開朗,心胸廣闊,這是“和”的根本所在。
面對衰落的胡同文化,作者懷念、感傷。如果胡同文化只是封閉落后,僅是淡泊無味,僅是一輩子都吃大白菜,正如作者在《隨筆兩篇》中說的“一個一年到頭吃大白菜的人是沒有口福的那樣,胡同文化還有多少可以留念的呢!”作者留戀感傷的應是可貴難得的“和”的精義。平平和和,和睦相處,平等相待,不爭不奪。
胡同的文化形式終會被經濟大潮卷走,“總有一天會消失”。為此,作者“悵然低徊”,只能是空遣,只好向胡同作“唱徹‘陽關’淚未干”似的告別,“再見吧,胡同”。滿懷深情,無限眷念,依依難舍卻又無可奈何。“再見吧。胡同”,這話還可理解為。胡同消失了,胡同文化會消失嗎?胡同文化如能薪火相傳,我們將建設怎樣的和諧社會呢?作者徹底超然已十多年了。面對飆升不輟的房價,面對“特殊利益集團”的漸成氣候,面對令人痛心的貧富懸殊,作者如果健在,會怎么看待四方四正的胡同文化呢?
另一方面,作者雖重和諧,卻決不茍合,“君子和而不流”,這也是作者的做人準則。作者追求“和”,注重“和”,喜愛“和”,懷念“和”,但是,對北京市民“和”得不恰當之處,也微微熱諷。于是,對小伙子打小姑娘嘴巴的事。作者義憤不平。于是,才給北京市民的“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瞇著”以調侃,“睡不著瞇著,這話實在太精彩了!”一個“太”,給予“精彩”另一種意義。作者進而模擬一下“睡不著,別煩躁。別起急,瞇著,北京人,真有你的!”這調侃中不乏不滿與批評,也有苦澀與無奈。這與作者的“和”相去甚遠,于是,作者冠以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的美譽。這絕不是肯定,絕不是贊揚,更不是推崇。
作者曾說:“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和”成了作者畢生的理想,成了作者精神思想的凝聚,這種思想情感行諸筆端,自然會從字里行間自覺不自覺地流露出來,《胡同文化》也不例外。
《胡同文化》的行文風格也很平和。全文靜態(tài)敘述多,動一點的,也只兩處簡潔的對話,對話也顯得古井般,了無波痕。
于是想,胡同文化的精義,從“和”的角度認知,怕還恰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