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單說“寫作”,女教師只是行筆時可顯可隱的一種身份,與所有寫作者背后的職業一樣不具備特殊性,因為職業身份不是使寫作呈露異樣的充要理由。如果是“臨床寫作”,那么,教育的現場便成了寫作所指,而女教師的身份自然成為寫作最大的標注。一線、即時、細膩,不扭曲事實、不逃避疑惑、不諱言窘迫、不粉飾無助、不隱瞞喜悅,不試圖升華為教育理論,呈現出最原汁原味、描述極為精準、性別立場堅定的教育情景和教育詢喚是女教師“臨床寫作”的原貌和特色。這樣的寫作,不涉功名,心動處便是行筆時,文字蓬勃、綿延有如春草。這里的疑問是,當她們以“教師”“女性”這樣的雙重身份進入教育寫作時,她們的提筆是為了強化身份的認同,還是為了消解身份的焦灼?她們要提起這樣的身份還是放下?
徐莉的寫作是女教師“臨床寫作”的奇葩,但她的寫作也沒有提供答案,反而在自我懷疑與自我肯定中周旋不已,使得問題更加迷惑。她沒有停止她的斗爭,因此我們得以看到更多溫潤而又有韌勁的文字。一篇篇日記式的教育教學細節實錄,有如散文,娓娓道來,有為師與為母的心切。
徐莉的書名《能說的都不痛》,頗具玩味。那些她已說出來的讀起來都有若隱若現的疼痛感,那些她不能說的呢?不免想到在教育的細細碎碎和磕磕碰碰里,面對每一個可愛但卻也會有意無意傷害到他人的孩子,想時刻“把孩子抱到心頭”的她如何能幸免不斷疼痛,久了,她會有痛的免疫體嗎?沒有。因為文字有溫暖也有冷清。這冷暖卻沒有規律可循,像是風和日麗,突然刺骨冷風掠來一般,讓人悵然。若是溫情是公認的女教師最應然的姿態,那么苦澀與冷清她們需要藏匿起來么?很明顯,沒有人可以苛求她的樂譜不出現低音。我甚至懷疑那些低迷和凄清,有著更為真實的教育氣息。“當社會缺乏公平,人與人之間的差異首先體現在權利和利益的時候,作為一名小學教師最希望得到什么?最需要得到什么?請別回答這個問題好嗎?請你先保證無論答案是什么都不要忙著鄙薄我們,那是我們作為一個真實的人真實的愿望。”“人事安排出問題的時候,我經常要去代語文或者其他,這使我的專業角色非常模糊,從中我收獲了平視學科的自信,但我失去的是自我價值的準確定位。我總寄希望于別人替我著想……可很多時候都是我獨自傷心。”“突然心生悲涼,很多時候,我們仿佛一棵無奈的樹,被種在一個被需要的位置,難過,卻無人知曉。”徐莉說自己是“那個背負著溫暖追逐冷清的人”,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揮之不去的疼痛感是另一種精神的砥礪,是女性的知覺保持犀利的法寶,也是她們不斷調適教育心理的精神養分。有愛便有了痛,我敬重她“始終抱有離開的念頭,不斷地離開”,也明白她為何不斷嘗試與外界握手言和,卻固執地保有自我的堅持。徐莉的博客叫聆寒驛站,“一路退卻中保持一種悄然的進取”,這冷在燥熱不堪的教育聲線里綻放靜默的美。
女教師的“臨床寫作”,記錄最真切的教育細節,描述最真實的痛楚,更有專業的評析。她說來坦然,我們讀來跌宕,如茶沁舌,舒然若有所感。“我不認為只有教不好的老師,沒有教不好的學生。這句話如此絕對,本身就有問題,一切事情都有個限度,相信班主任的盡責也有個限度。所謂限度,就是有底線,同時知道自己不是萬能的。班主任的限度是不以任何理由放棄一個孩子,同時不輕信那些過于典型的故事和案例。”
當然,更多時候這些筆耕不輟的女教師們不熱衷總結,因為總結常有虛偽和夸大,她們的觀點往往是水到渠成,悄然新生。在倡導“包班教學制”時,徐莉討論說“當我們越來越多地質疑班主任負責制的時候,表示我們已經意識到日常的班級生活對孩子的巨大教育意義。為什么班主任抱怨學生教育成了一個人的事?為什么任課教師抱怨遭受了孩子們的不平等對待……一個教師也許永遠不能把七八個學科的課都上得和只研究一個學科的學科教師那么精熟,但是所有的知識和品格會在一個教師身上是得到連續的、整體的體現。我的觀點是,孩子愈小,這種整體感、連續感就愈重要。”你可以不同意她的看法,但是你會為她對教學的誠懇深深折服。
她們也不好熱鬧,因為熱鬧里常有逢迎和牽扯,但她們熱渴尊重及啟迪。若是有相知的盛會,觀點碰撞處,她們的靈慧會在文字里閃耀。交流的快意讓她們有了難得的俠氣,還有幽默。且聽徐莉在與劉良華老師的對談中說:“做班主任的時候,看到學生在習作中寫最喜歡的老師是徐老師會覺得特別幸福,看到少數幾個孩子寫其他老師,心里會有些別扭:‘在你們身上我付出得最多,為什么你們最喜歡不是我?難道對我還有不滿意嗎?’感覺很受傷。現在,一定沒這么‘有趣’了。薩達姆的支持率倒是100%,問題是那更接近一個笑話。”
教育者的身份還使得她們擁有一種特質,就是叩問靈魂,探尋根源的熱情和行動,這無疑是女教師“臨床寫作”最有價值的地方。哪怕孤獨無依,身心疲乏,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良方時,都堅信通過努力,不久會走出枯竭的困境。她們隱約相信也許在明天的某處,新的指引會跑來照面。文字沒有明說這樣的自信,只由于她們的文字太認真,她們的思索太用力,我沒有理由不這樣推斷。論及善惡,徐莉這樣說“我總認為人性本善,重要的是讓惡念得以宣泄,讓善念常常得到鼓勵,曬曬太陽。有時真叫一念之差,但是回頭或者彌補就非常痛苦和艱難了”。這樣的寫作,說是記錄,更是感悟,說到底都是為了新的懂得。
開始,寫作是一種不舍得,不舍得教育里的點滴、不舍得心里的漣漪。接著,文字生成,記錄矛盾、記錄不平,是一種自我激辯、自我設問。但通常問而不答,因為文字本身從不給出路。但文字提供平衡的方式,提供自我對話的可能,誘勤勉的女教師們步入思維深處,用新的言辭對付舊的言辭。文字催逼思維,又和思維如影隨形。當我在文本里,閱讀到人的心靈成長與文字相諧共生時,覺得答案老早就在她們自己心里,只是當時她們還不自知,待到歲月重了,得失感輕了,它才搖曳而來,有如行云。
徐莉說“我要等待,等待所有的印記相互交融,與我無邊界地生長在一起。”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這一切最終都是歲月的學習。
這種對抗流失和庸常的教育敘事,漸漸濾去浮沫,開始清麗動人。翻看她們這些獨立的思考文本,覺得久違的女性優美從遠處踱步而來,在紙上別開生面。沈旎的《不確切的記憶》,也有一樣不易的耕耘,她的內心充滿了無數敏感細微的教育感受,記錄了許多讓人深思的生命細節,她的從容也一樣讓人迷戀——“天漸漸黑下來,起身道謝,走進小區的院子,在最后的一線天光下,發現早晨離開時只稀松開了幾朵的杜鵑樹籬,這會兒全浸在紫紅里,空氣中有春的氣息,不信,站住腳,閉上眼,和我一起深呼吸。”
在生活里做深呼吸,并像“傻瓜一樣去冒險”。另一位原生態寫作者許麗芬老師說“我只要像讓·休斯頓那樣:身處頹境,卻依然站在湖邊對著銀色的月光喊出一聲:‘真美!’”
這些美的學習者們,也一定不會讓美只出現在里行間,出現在自說自話里,她們會把美帶到課堂。“當長長地發被風吹起,我的心弦亦被撥動,奏響秋的私語。課堂上,我問學生,什么在撥弄老師的頭發?他們會開心地說,是風。我笑,為這個意料中的答案會心微笑。”讀至此,方猜想,徐莉們是用美來對抗教育里的種種無奈,用智慧來消解工作的積郁,并用暫時性的狀態來收斂狂放的思緒。說來奇怪,剛開始閱讀,你肯定不這么認為。女性特有的筆觸,章節零碎的模樣一定讓你有所提防,而且,作者很不“老實”。當你以為她自怨自艾時,她似又超然物外;當你以為她說清楚了什么,她又說“如果你讀懂,也許就是誤會”。但盡管是這樣跳躍變幻、難以捕捉,你仍可感她心意玲瓏,功底扎實。
這些“孤獨地走向未來”的女教師,日復一日進行精心的教育、寫作與思考,迷亂和焦慮終會給智慧和愛讓路,而女教師的身份也終究會在自我成就的腳步里被當成人生的桂冠。
女教師的“臨床寫作”不是囈語式的簡單話語,也不是檔案式的教育參考資料,我認為是她們從生命各處為教育尋得養分,并借此找到自己文化方位的武器。
紙上的論道,花間的舞蹈,祝福這樣的寫作。
責任編輯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