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天起,做一個快樂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1]
我時常趴在窗臺上寫數學試卷。
大多是夜晚,下了晚自習一個人騎十五分鐘的自行車回家。江濱路一帶很亮,路燈川流不息,將我裹著厚重棉衣的影子拉得細而凌亂,黑黢黢的像一把隨波逐流的海草。
蹬車的時候一定很用力,微弓著背,身體大幅度往前傾,恨不得擺脫地心引力飛起來的樣子?!禘T》里小男孩帶著外星人橫穿過月球的鏡頭太經典,我如果飛起來,最多擦過離我最近的那盞路燈,然后乖乖降落到窗臺上繼續做那張在教室的木頭課桌上沒有做完的數學試卷。
北大實行校長實名推薦制和我沒有什么關系,我也沒錢找個人整成我這樣或者我整成她那樣替我高考,除了做卷子做到風云變色日月無光,我不知道還有什么辦法可以離許沃澤近一點、再近一點。
就算只是想到“許沃澤”三個字,心也會一下子變得很柔軟,像一片無法捕捉的風掠過眼前蓋住眼睛的劉海,這個粗糙又簡陋的世界在頭發離開額頭、散亂地飄在空氣中的那一瞬間變得美好而富有色彩。
又美又好,且五光十色。這是我對許沃澤所有的感覺。
[2]
我坐在平時擺滿書,現在為了一??荚嚩磺謇淼酶筛蓛魞簦梢郧逦吹侥绢^紋理的課桌前,手里攤開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數學公式。我那么熟悉它們,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夠一字不差地默寫下來。好多個趴在窗臺上的夜晚,我在試卷上用鉛筆寫一遍數學公式,然后擦掉,在那些淺淺的微陷下去的痕跡上寫許沃澤的名字。
小松轉過來說,“甲甲,好好考?!蔽液仙媳咀樱虢o他一個大大的笑,可是我的腦子里只有不斷向下延伸的拋物線,不停地拽著我的嘴角。
拿到卷子很久還在發呆,用筆指著題目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選A還是B,或者CD也行?小松好認真,頭都快要低到試卷上。肥肥偷偷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小抄,不安地看了老師好幾眼。阿寧在玩轉筆,一次、兩次,啪、啪、啪啪,筆掉到桌子上的聲音真讓人心煩。我記得阿寧說過,第二次是驗算,咱好歹也高三了,要懂得不要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道理,這就叫做風險投資。
真的不會啊。那些題目明明老師講過,課后也像背書一樣背下來,再做時還是一點都不會。再捱一個小時二十七分鐘就要交卷了,我還是傻傻地盯著第一面的選擇題,心里的難過細水長流。
“老師,我想借一下紀甲甲的橡皮?!毙∷赏蝗慌e起手,說得又響亮又磊落,不等老師回答一把抓過我放在桌角的大橡皮。
被還回來的時候橡皮的背面寫滿了選擇題和填空題的答案。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和小松就是這樣糊弄過去很多例行考試的,他給我數學答案,我給他英語答案,我們合作得天衣無縫。
我不知道四個月后還會有誰給我高考答案。
[3]
從教室出來時看到許沃澤,他在樓下,已經推著單車準備回家。小松揉揉我的頭發,“別看了,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已經有女朋友?!?/p>
曾經和小松偷偷跟蹤過他,真的是一時興起,那時我們還是瘋瘋癲癲的小破孩,在車棚里看到急著走的許沃澤——他總是很匆忙的樣子,一放學就走人,從來不留下來打球或者參加課外活動。我對小松說,真想知道許沃澤為什么每天都這么忙。
是的,我想知道他的血型星座喜歡吃的東西最想去的地方。我想知道和他有關的一切。
然后就像要綁架有錢人家的小孩的綁匪一樣跟在許沃澤的后面,出校門,東拐,過兩個十字路口,直走西大街,再拐彎。握著車把的手一直在出汗,那時還是春末,路兩邊的花開得鱗次櫛比,一切美得不像話。
我以為天時地利,我可以在許沃澤到達目的地時假裝偶然碰到他,“嘿,好巧啊,你不是那個誰誰誰……哦,對了,那個一班的許沃澤嘛。”
少藝校門口,許沃澤的單車停在一個長發女生面前,女生撒嬌地捶他一下,似乎是在埋怨他來得太遲。
不是因為嫉妒,真的是因為剛才騎得太快,汗流進眼睛里看不清楚,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那個女生有多好看,讓一向酷酷拽拽的許沃澤笑得色如春花。
看著許沃澤載著她風一樣馳過我們身邊,我忽然記起歌里唱,愛是天時地利的人和。
我和小松終究不是綁匪,只是被某個花開得很好的春天遺忘在馬路牙子上的好孩子。
是呀,是呀,我們都是好孩子。
[4]
我從來不讓小松陪我回家,明明住得很近,也還是三令五申不準他跟著我。小松看我的表情很委屈,“紀甲甲,就那么一條路,你總不能讓我繞大半個地球吧?”我瞪他,太用力了眼里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浮冰一樣橫沖直撞。我不想讓許沃澤看到我單車的左邊有另一輛單車。那個位置,從高一到高三,也許還有未來的很多年,我都希望是一個叫做許沃澤的少年的。
小松嘆口氣,“紀甲甲,你怎么就那么固執呢?”
因為都是你林小松在妥協,所以我才固執得理所當然。
小松總是晚我十五分鐘離開教室,那時我已經回到家,而他還在我走過的地方留下一條條新的車轍??墒墙裉欤瑒倓偪纪暌荒5倪@個傍晚,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寂寞,我對林小松說,“以后一起回家吧,我想回家的路上有個人和我說話。”
許沃澤已經出了校門,一蹬踏板像離弦的箭一樣射了出去,前面的前面有個人站在最好的年華里等著他。所以,他只往前,從來不回頭。
小松拿過我肩上的書包背到自己的肩膀上,“甲甲,很多個晚上我就陪在你的后面,可是你從來都不回頭看一眼?!?/p>
[5]
我趴在窗臺上抄那張一模試卷,把所有題目都抄下來,然后重新做一遍。150分的卷考了87分,差三分及格。許沃澤考了147分,差三分滿分。我很想笑,我們的成績怎么那么好玩?我拼了命追趕他,到頭來卻只是南轅北轍的跋涉。這種認識真讓人沮喪。
明明在抄題,手里的筆卻突然長出腳,只管自己在紙上走啊走,一撇一捺走出一行、半頁、一整張“許沃澤”。
我給小松打電話,已經是夜里十一點多,我不知道他睡了沒有,我覺得不打這個電話我會立馬死掉,難受得死掉。
“林小松,以后不要再給我答案了。我不參加高考了,我要去流浪,去誰也找不到的地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惡狠狠地把試卷揉成團從窗戶扔出去,又把那本寫滿數學公式的筆記本一頁一頁撕下來疊紙飛機,哈一口氣,用力地投擲出去。
它們在亮滿燈光的夜晚飛得多么蒼白多么無力多么不自由。
小松一大早等在我家樓下,昨晚說完那些亂糟糟的話后直接關了機,小松擔心我,又不敢給我家里打電話,一個晚上沒有睡好覺。他說,甲甲,我怕你想不開。
嘿嘿,小松真可愛。我可是禍害遺千年的紀甲甲,就算明天就要像《2012》里演的那樣地球毀滅了世界末日了,我還是會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勇敢生活下去。我嬉皮笑臉地挽住小松的手,“一模的數學試卷借我用一下吧,昨晚夢游居然拿來解手了。”瞧我這扯淡的,真沒創意。
“甲甲,你以后也別給我英語答案了。我想好了,我幫你補數學,你幫我補英語,我們都會考上的?!?/p>
從來都是嘻嘻哈哈,對一切都不在意的林小松,他認真的樣子真讓人受不了??墒俏业难劬湍敲礇]出息地紅了。
[6]
許沃澤被當作年級榜樣請到我們班來做經驗介紹,他站在講臺上,和我以往看到他的任何一個時候一樣意氣風發。我抬頭低頭再抬頭,我想看著他,又想將他講的話一字不落全部記下來。
許沃澤發言完畢,環顧教室一周后微笑著問:“你們有什么問題都可以提出來,我們互相學習,共同進步?!?/p>
話音剛落,我飛快地舉手,速度快得讓許沃澤明顯一愣。小松轉過頭來狠狠瞪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請問許沃澤同學,你最想考上、一定會考上、必須要考上的大學是哪所?”
所有人都在看我,明明被期待回答的人是許沃澤,大家更好奇的卻是提出和學習經驗一點關系都沒有的問題的我。
“江南大學。在很美很美的無錫呢。”
許沃澤還是一樣地微笑著,他亮如星芒的目光里,我忽然滿滿的都是勇氣。
“如果——”深呼吸一口氣,再呼吸,我告訴自己,就這樣吧,紀甲甲,你要做一個快樂的人,說你心里最想說的話。
“如果,我和你考到同一所學校,我可不可以……”
喜。歡。你。
#9829;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