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走了,飛走了,你和你那些本不屬于這里的行李,搭上一班空客。為什么?為什么?我以為心該空了,卻滿滿的裝著不舍。你問候的音色,卻悠悠的像一首歌,在我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輕輕唱著,讓人割舍不得。
——金海心《飛走了》
[1]
我曾經對釋由說,皮膚有點黑的男生很帥,很有陽剛氣概。
那年我大概看多了香港黑社會題材的電影,固執地迷戀與黑色有關的一切。在別人都花癡美少年的時候,我卻在課本上涂涂畫畫,勾勒出一個古惑仔的形象,他一定是穿著黑色的外套,身材修長,皮膚黝黑,有一雙黑得泛藍的眼睛。
可惜釋由不是這樣的男孩子,他嗓音柔軟,說話措辭得體,皮膚蒼白得近乎病態,眼珠是比常人還淺一號的淺灰色。他穿色調溫暖的衣服,身材倒是瘦高瘦高,像能被陣風吹倒似的。
釋由笑了笑,我問:“你笑什么 ?”他輕聲回答,“他就在窗外。”
我回過頭從窗口探出身去,看到不遠處正和一群人走過來的孟西幻,臉立刻就紅了,“為什么你會知道啊?”
釋由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猜的。”
我關上窗,隨手拿起鉛筆在紙上描了幾筆,傻瓜一樣逼著釋由看,“像不像?”他單純地點了點頭。
那一年,我情竇初開,智商幾乎是零。
[2]
釋由會彈吉他,在我看來是那么厲害的事。
他第一次彈給我聽,唱的是樸樹的《白樺林》,聲音是那么干凈,至今我都記得歌詞,后來它成為我最喜歡的一首歌:“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他們發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他手指細長,而我完全相反,學按吉他和弦怎么也按不響,他一遍一遍耐心教著。最后我仰天長嘆,實在沒有學這玩意兒的天賦。釋由便咬唇輕笑,抱過吉他繼續彈給我聽。
接近傍晚的時候,釋由送我回家,一路上我唧唧喳喳對他說古天樂,他認真地聽著,半路有人攔住我們,問他,“你是言釋由對不對?”
攔我們的人是孟西幻,那一刻簡直讓我震驚,大腦一片空白地呆在一旁聽他們交談。孟西幻蓄著長卻清爽的頭發,臉龐精致,耳朵上戴著純黑的十字架耳墜,皮膚黝黑,十足的不良少年打扮。他說,“我們正在組建樂隊,釋由你考慮一下,可不可以做吉他手?”
我看著釋由清澈的眼睛,心臟撲通亂跳。孟西幻從他破破爛爛的牛仔褲的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條,遞給釋由,“下個星期給我回復吧,這是我的手機號。”
釋由側頭看了我一眼,伸手接過他的手機號碼,說,“不用考慮,我答應。”
孟西幻滿意地笑了,笑得既邪氣又迷人。但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定格在釋由的身上,沒有看我一眼。等他走后,釋由把那張紙條放在我手里,問我,“你希望我加入樂隊嗎?”
我不好意思地抿嘴,手指卻捏得格外緊,生怕弄丟了它。
“嗯,小睿,”他溫柔地看著我,“只要你希望,我會的。”
我小聲地說:“謝謝。”
釋由沒再說話,背著他的民謠吉他向前走去。風吹過來把他單薄的衣服灌滿,讓我在某一個瞬間恍惚覺得他就快要生出一對翅膀,輕輕地飛起來……那是什么樣的感覺,當時我怎么也想不起來,那樣的景象像夢境一般,現在我才發現,是天使,釋由……是一個天使般的少年吧。
[3]
那只是兩個月前的事。
說不清楚為什么我會被小混混盯上。那幾個人在路上堵我,要我的手機號碼,我撒謊說沒有。他們不死心,常常在遇見我時嘻嘻哈哈叫我的名字。我很慌張,又不敢告訴家人。有天下晚自習回家,他們就鬼鬼祟祟跟蹤我,我怕極了。
孟西幻便是那時出現的。
他的家和我的家在同一方向,我們順路,他好像發現了我的窘迫,有意無意地放慢腳步,我想都不想就跟上去,他退到我身后,跟著我慢慢走,那幾個小混混立刻一哄而散,再也沒來找過我。
第二天我就打聽到了他的名字,在聽女生談起“經常逃課打架,跟社會青年來往”之類的話時,也只是在心里不服氣替他辯白:“什么呀!但他心腸很好,這樣就夠了。”
后來看川端康成的《舞姬》里面有一個皮膚黑黑的松板,波子說他有“妖精似的”美貌,我想,這不就是在說孟西幻嗎……
[4]
釋由托著下巴對我說:“你可以試著寫幾首歌詞啊。”
我立刻興奮起來,“真的嗎?我行嗎?”
他點點頭,略微枯黃的發絲隨著動作晃動了兩下。窗外有個女生叫他的名字,“釋由,言釋由……”他便起身出去。我偷偷朝外望,一個皮膚蒼白得不像樣的女孩站在那里,大大的黑眼睛像極了精靈,美得令人心顫。不是我們學校的人,至少,不是我們年級的人,我從來沒見過她。
剎那間,我莫名其妙地有點沮喪。釋由走過去與她說了什么,她仰著頭回答他,表情起初是笑,溫柔得一塌糊涂,但過了會兒釋由就轉身回教室。她著急地拉他,被他掙脫,結果她哭起來,釋由頭也不回地把她丟下。
我頭一次看到釋由對女生這么不紳士的樣子。
有很多女孩追他,漂亮的,不漂亮的,他一視同仁,情書拒收,禮物拒收,約會拒絕,但他始終是溫文爾雅的,會得體、委婉地說“抱歉”,碰上格外脆弱的,他甚至會安慰。
我問他,“釋由,這是怎么回事?”
他不回答,只是微微笑著,“要不要去吃冰?”
這下可把我肚子里的饞蟲勾了出來,我一興奮就把那可憐的女生給忘到了后腦勺,匆匆收拾好書包跟他走了出去。
[5]
我點了兩大杯冰糕,和釋由一人一杯吃得不亦樂乎,他吃得極慢,含笑對我說,“吃慢一點兒。”
我騰出空抬起頭,“釋由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呢?”
他略微一怔,驚訝地看著我。
我繼續問,“你會喜歡誰呢?”
那么多女孩,漂亮的,溫柔的,成績好的,心腸好的,有個性的,有才情的,怎么不見他喜歡哪一個?
“小睿,你看,”釋由伸出他的手,放在我的手邊,他說,“看到了嗎?”
他的皮膚蒼白得透明,孱弱的手腕處螺螄骨觸目驚心得突兀,而我的手相比之下小小圓圓的,泛著淡淡的緋紅。
我傻笑,“什么呀?”
他認真地說,“我很羨慕你,這么有活力的樣子。”
“什么活力?”
來不及多想,孟西幻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說了句“我來晚了。”釋由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沒事。”
孟西幻樂了,“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他把目光投向我,“這是你女朋友?”
我緊張得臉通紅。釋由淡淡地說:“是表妹。”
他似乎早就做好了說謊的準備,說得不慌不忙的,一本正經,算計好了似的。
“你表妹真多啊,”孟西幻又看了我一眼,“一個賽一個漂亮。”
說得我心花怒放。
釋由替他叫了杯冰糕,又說,“她文筆好,你不是說要找人寫詞嗎?”
孟西幻說,“對,對。”他笑起來時會不好意思地用手摸頭發,明眸皓齒的,看上去那樣美好。他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訴了他,他把手機拿出來給我,讓我撥一下自己的手機號碼,《白樺林》的鈴聲從我的口袋里飄出,孟西幻的表情欣喜,“哎,她也喜歡這首歌?”
那一刻我對釋由除了感激,還是感激,快樂得差點哭了。
[6]
但釋由沒有能等到樂隊第一首歌寫完,便去了美國。
我順利地與孟西幻成了很好的朋友,也只是朋友而已。他知道我喜歡他,是我自己對他說的,他開開心心地說“謝謝”,過后我們便自動忘了那樣的事,假裝什么也沒發生,繼續來往,做單純的朋友。我問他記不記得幾個月前幫助過一個女生趕走壞人,那女生很感謝很感謝他。他一臉茫然地說不記得。
有時,想起釋由,我們忍不住一陣唏噓。
越洋電話費很貴,釋由總在白天的時候打給我,匆匆忙忙地互相問候,仿佛都在怕話會說不完一樣。事實上每次我們都會在一段時間里陷入沉默,這奢侈浪費的沉默。我問,“釋由,幾點了呢?”
他說的很準確,跟我腕表上的數字分秒不差。我說,“不,我是問你那里的時間。”
釋由那邊是午夜。他說,“我睡不著,所以給你打電話。”我說:“哦哦,你要注意身體,就這樣。”他掛斷,僅此而已。
西幻偶爾看到了,就問一句,“是釋由的電話嗎?”
我說:“是。”
他說:“真是的,剛答應跟我組樂隊,轉身就跑了,不夠意思。”
我剛要替釋由說話,他又嘻嘻哈哈笑起來,“不過還好,多虧了他,不然我怎么會認識你。”
后來,我打電話把西幻的那句話告訴釋由,我問他,“男生都喜歡這樣玩曖昧嗎?明明不喜歡卻還要給人希望。”
釋由靜靜地聽完,問,“你還是那么喜歡他嗎?”
“不了,早就不了,只是覺得他這樣算什么,把我當成愛幻想的小女生,真討厭。”
他輕聲笑,“真的啊?”
“當然是真的,釋由,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
“真糊涂啊。”
“我明天就要死了。”
“是嗎?那你會變成天使還是魔鬼?”
“你喜歡哪一個呢?”
“魔鬼,魔鬼多酷啊。”
“好的,那就魔鬼。”
“不不不,釋由應該做天使,天使才是最美的。”
“好吧,”他笑,笑聲很迷人,“只要你希望。”
然后,我們再度陷入沉默。
手機貼得我耳朵發燙,灼人的溫度一點一點侵蝕了我的意識,他什么也沒再說,掛斷了電話,留給我一片忙音。我放下手機,一滴眼淚掉在了手背上。
[7]
那個女生來找我,就是那天在教室外拉著釋由然后哭泣的女生。
彼時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聯系不上釋由,那個女生說自己是他的表妹,受他委托帶給我一樣東西——釋由的吉他。
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打聽釋由的近況,她已不像當初那樣哭得狼狽,只輕描淡寫道,“死了,上個月走的。從小身體就弱,一直不見好轉。”
——小睿,你看,看到了嗎?我很羨慕你那么有活力的樣子。
我滿腹心事地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她說,“表哥告訴我,出國之前那段日子,是他最快樂的時光。”
我不住地搖頭,“真的嗎?真的嗎……”我抱住那把吉他,用手指撥了一下弦,它發出清脆的聲音。她目光閃爍著,不停地答,“是啊,是啊……”
我們就維持了這樣神經質的對話很久。
原來他真的變成天使飛走了……
#1050833;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