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蔣雯麗執導的電影,
《我們天上見》中,
我原先并不喜歡那個叫朱旭的老頭。
可是當我看到他在青石板路上,
笑著向劇中的小女孩兒張開雙手時,
我忽然渴望自己就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兒,
須臾間放下幾十年的光陰,
一滴雨水歸于大海那樣撲入這個溫暖的懷抱。
7月夏夜,指甲花在星光下酣然入眠,紫丁香在靜默中安然吐露芬芳。
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涕淚滂沱。君豪笑我,30歲的女人了,看場電影還如此多愁善感。
在蔣雯麗執導的電影《我們天上見》中,我原先并不喜歡那個叫朱旭的老頭。可是,當看到他在青石板路上笑著向劇中的小女孩兒張開雙手時,我忽然渴望,自己就是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兒,須臾間放下幾十年的光陰,一滴雨水歸于大海那樣撲入那個溫暖的懷抱。
那一刻,我清晰看到,你就站在我的淚影中—微微笑著端起一杯酒,輕輕嗅一嗅,用筷子蘸一點麻辣的酒水,偷襲一樣點到我的嘴里。
我的口腔瞬間又有了那種麻辣苦澀的感覺,只是,這不是十幾年前的酒水,而是十幾年后的眼淚。
樟木箱子的表層,薄薄的一層灰塵,拂掉,打開,里面一封封沉睡了十幾年的信件。
仔細檢點著這些信件,這些從我懂事起就陪伴我的文字和情感,好像葳蕤的花,一直茂盛在青春的小徑上。雖然早在你去世那一刻我就知道了答案,可是,今天,當我再次看到《我們天上見》的片花中,那個顫巍巍的老人俯在燈下,一筆一畫地冒充女兒給外孫女寫信時,眼淚還是奔流成河。
蔣雯麗的故事發生在熒屏上,我的故事發生在遙遠的小鎮中。
從記事開始,我就知道自己同別人不一樣。
別的孩子上學,都是爸爸媽媽接送,而我,每次背著書包從教學樓出來,校門口的角落里,總是站著頭發花白的你。
看那些年輕的爸爸將歡笑的孩子高高舉過頭頂,我無奈地牽著你老樹皮一樣的手,滿腹委屈。
你在巷口擺了一個修鞋攤子,別人喊你“老鞋匠”,你笑嘻嘻地應著,粗剌剌的黑手,將一枚小小的鞋釘用唇抿住,然后利索地把鞋子放到手里端詳。
生意好的時候,你會從口袋里掏出皺皺巴巴的鈔票帶我到街角,冬天買烤白薯,夏天買棒冰。
人人都說老鞋匠是個苦命人,他們說你早亡的妻,說你不肖的兒子,然后,又會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嘆息:還有這個小尾巴。
關于身世的懷疑,在我的心里越長越大,大到成了一個龐然大物,讓我無法歡笑,無法集中精力上課。體育課跳單杠,我跌破了下巴,淌了好多血。爺爺趕到醫院時,護士正提著一袋血過來,他一把擋住人家:咱自己有血。
我那些滂沱的淚,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一直橫亙在心中的幻夢,冰塊一樣融化了。我是他的親孫女。
第一次,爺爺主動告訴我,爸爸去了遙遠的異鄉,媽媽也陪著他。
“他們什么時候回來?”清涼如水的夜色中,我推掉爺爺沾著酒水偷襲的筷子,執拗地問。
爺爺的眼中立刻落下一粒星光,他閃爍其詞:“爸爸太忙了,不過,早晚會回來的,苗苗要有耐心等啊!”
可是,眾人嘴中我的爸爸,卻讓人有點難堪。他們悄悄撇著嘴說他多么桀驁,偷家里的錢去賭博,還在20歲的時候搞大了一個女人的肚子,被人家打個半死。最后,還是爺爺花了畢生積蓄才擺平。而那個小子,卻一抖手將孩子扔給老爹,自己闖江湖去了。
窘澀好像一粒一粒的沙子,無聲地覆蓋到盛大的喜悅上,那個讓我如此想念的男人,原來是這個德行。
可這并不能改變我對爸爸的想念。在我心里,爺爺的愛就像一個沉重的箱子,無論何時縮到那里面,都是沉甸甸的踏實。可爸爸的愛,卻是一面風箏,能讓人高高地飛上天空。可是,父親總不出現。
14歲的我,忽然找到了另一份父愛。他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并不英俊,可眼神卻讓人溫暖。我唱歌時他走過來,推推我的后背,抻抻我的胳膊:“丫頭,立正站好,再發聲。”
我顫抖著跟著他唱起來,眼角的余光落在他的手指上,那么白皙、有力,充滿溫情。那個瞬間,一顆種子從天而降,我在炫目的光環中看到了父愛的影子。
到爺爺知道我愛上音樂老師時,我已經向那個優雅男人獻出了初吻。第一次撲進他的懷抱,我的心就像從高高的跳臺上跌入平靜的池水,無邊無際的寧靜和安然讓我的心踏實地著陸了。
我不再叫他老師,而是稱“小爸爸”,而他,也迷戀上了我剛剛盛開的青春。
班主任發現了我們的秘密,他被開除了,爺爺趕到學校,第一次對我揚起憤怒的巴掌。揚了許久,巴掌卻落在他自己的臉上。
天真的戀情好像突然刮過的一場春風,夏天到了,春風也就徒勞地飄散了。
我和爺爺又恢復到安寧靜默的時光里。他在巷子口做老鞋匠,我懷揣著滔天夢想發奮讀書。
初三下學期,暮夏的黃昏,遠遠地,就見爺爺手里高高地舉著一封信:“苗苗,爸爸來信了。”
我有片刻的錯愕,可是,那封信,最終打開了。只看見開頭的幾個字,我的眼睛就模糊了。爸爸叫我“親愛的寶貝女兒”,他說他一直忙于生計,無暇顧及我的生活。他要我好好聽爺爺的話,等他掙了大錢就回來。
我又哭又笑地看著爺爺,他的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像一個委屈的孩子,嗚嗚咽咽,泣不成聲。
我很快給爸爸回了信,詢問媽媽的下落,又在爺爺的囑咐下,寫上了幾句他帶給爸爸的話。爸爸的第二封信是兩個月后寄來的。那封信中,他告訴我們一個不幸的消息,他早就同媽媽離婚了,他不知道媽媽去了哪里。
我有點失落,但是,那種失落好像落在窗臺上的灰塵,巨大的喜悅擠過來,灰塵轉瞬就沒了蹤影。
我心中那個空空的大洞一點點被遠方的信件填滿。每次我大聲給爺爺朗讀爸爸的信,他都會哭得像個孩子。
我一直希望那個遠方的浪子有一天會破門而入,可是,我考上大學不久,他的信件稀落下來,到最后,再次杳無音訊。
而這時,爺爺的身體已經虛弱到極點,他再也做不了老鞋匠了。我將他帶到自己上大學的城市,在校外租了一個地下室,天天下課就同爺爺一起去撿廢品。
畢業時,爺爺囁嚅著建議我再給一直杳無消息的爸爸發出一封信,我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這些年同爺爺相濡以沫地走過來,我忽然發現:父愛缺失是個遺憾,可是爺爺對我的愛,完全盛大到能夠彌補那樣的遺憾。
我同君豪戀愛時,爺爺已經不行了。幾乎每夜,我都會懷著恐懼入睡,總擔心第二天睜開眼睛就再也看不到他。可是,每一天,爺爺都能給我驚喜。醫生一再說爺爺創造了生存的奇跡,類似他這樣的病人,應該早就去世了。
爺爺說,不到我遇到那個最合適的人,他不會閉上眼睛的。
他不知道,為了延續他的生命,我一直推遲著自己同君豪的婚期。我自私地恐懼著,一旦他看到我結了婚便會立刻離去。
最后,他瘦成了一把骨頭,連君豪都看不過去了,我才被他扯著來到了爺爺的病床前。
看到結婚證書的那一瞬間,爺爺的眼里閃過一顆星子,然后,他指指枕頭底下,一歪頭,微笑地合上了眼睛。
枕頭下的那封信,讓我痛楚又震驚。其實我早就應該猜到,所有爸爸寄來的信,都是他寫的。那個被我一直惦記的人,早在我童年的時候,就死于異鄉的一次事故。我的媽媽,一直將我看做她的羞恥,所以選擇了永遠消失。
信的末尾,爺爺說:“苗苗,不知道這些年,你心中是否還有缺失父愛母愛的遺憾,但爺爺盡了全力。君豪是值得信任的孩子,我放心了。”淚眼迷蒙中,我抬頭看天,真的看到了爺爺那張蒼老的笑臉。
爺爺,有朝一日,我們天上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