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門英才耀中華

庚寅初春，友人帶來一幅絹質泥金壽聯，壽聯長六尺，寬一點五尺。上書“齒晉德齊嘉耦宜福，仁翔義集美意延年”十六個歐體泥金大字，書法清雋疏朗、雍容大度，骨力洞達、真力彌漫，保存完好，逾百年煥然若新。上聯雙行題款，分別是“誥授奉政大夫立吾仁兄大人”和“誥封宜人淑配曾母伍宜人五秩雙慶”，下聯落款“愚弟陳嘉言頓首拜祝”，款下同樣以泥金鉤摩鈐印兩方，分別是“陳嘉言印”和“梅生”。查“陳嘉言”其人，史上著名者有二，一為明季畫家，一為湖南衡山的光緒翰林(字“梅生”)，此聯的原主人曾立吾乃晚清衡陽籍收藏家，筆者近年曾數次見到由曾家流散出來的字畫，故此聯書者當為湖南衡山的陳嘉言無疑。提起衡山的陳嘉言家族，實在是湖湘近代響當當的望族，可謂“滿門英才耀中華”。

一、兩袖清風詩書雙絕——翰林知府陳嘉言

陳嘉言(1851-1935)，字梅生，清成豐元年二月初一生于衡東霞流鎮平田村(后遷鶴橋)。光緒乙丑年(1880年)中翰林，歷任京畿道、江南道監察御史、工科掌印給事中、福建漳州知府、江西九江知府。民國成立后，受聘民國國史館編纂，被推舉為國會議員、旅京湖廣會館成立第一界董事會，又被推舉為董事長，晚年回湘主持衡陽書院。

陳嘉言為官期間，清朝政府腐敗無能，朝廷官員貪污成風。可是，陳嘉言屬于另類。他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市)知府10余年，不僅沒有積斂錢財，反倒賣掉了祖人遺留下來的40石租。旁人很不理解，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時人做官，個個都在撈錢，你倒好，不但不撈錢，反而倒賠，真是個大蠢寶!然而，陳嘉言有自己的人生觀、金錢觀，任憑別人怎么說，他還是依然故我，巍然不動其心。并常常寫信回家，勸告兄長說:吊錢(1000文)一斤的肉要吃肉，百文錢一石的租莫受租。兒孫有用置田做什么?兒孫無用置田做什么?離任江州知府時。他非常自豪地賦詩自慰:“蒞任江州越十年，愧無德政慰先賢，清風兩袖常隨我，不負閭閻不負天。”

陳嘉言不僅不貪財，而且虛懷若谷，不擺架子，不恃才傲物。一次去友人家鬧洞房，新娘子是才女，見陳前來道喜，要求翰林賦詩。陳隨口即興吟哦道:“尖尖十指捧銀箋，初賦桃夭第一篇，昨日瓊林新宴罷，一身猶帶御爐煙。”吟罷，新娘子含笑說，翰林的詩好倒是好，可就是亂了點套，《詩經》里頭只講桃夭幾章，而不是幾篇，所以“篇”字改成“章”字會要妥當一些。隨即，瑯瑯有聲地頌誦道:“尖尖十指捧縑緗，初賦桃夭第一章，昨日瓊林新宴罷，一身猶帶御爐香。”陳嘉言不反感。不怕失了面子，反而敲案擊節，大加贊賞。

陳嘉言工書法，革命女俠秋瑾有詩《上陳先生梅生索書室聯》云:“如蕾貫耳右軍名，問字愁難列講庭，欲乞一聯綺麗筆，閏中曾讀養鵝經。”“如雷貫耳”，可見陳嘉言的詩文書法名聲之大，近年在榮寶齋等書畫拍賣會上數次出現其書法作品，筆者所見的這副壽聯乃曾立吾1892年五十大壽收到的賀聯，陳嘉言時年四十一歲，正值壯年，故此作實為其盛年精品。

由于陳嘉言不尚虛名，不貪錢財，告老返鄉之后，生活清貧拮據。常靠朋友與家族祠堂接濟過日子。但他不后悔，總是恰然自得，我們可從他的《七十自壽》詩句中，窺見一斑:“傲骨欲除偏激在，名心已盡自陶然。眼中樂事知多少，喜見孫曾繞膝前。”

二、唐寅以后第一人——陳少梅

由于陳嘉言淡泊名利、嗜好詩書，子女深受其影響，五子陳少梅更是名列民國“四大畫家”之一，被畫壇譽為“唐寅以后第一人”，與陳嘉言的言傳身教是密不可分的。

陳少梅，諱云彰，以字行，陳嘉言第五子，故他有“陳五”、“衡山陳五”的印語。陳嘉言先生辭官回鄉時，少梅3歲。他天資聰穎，深受乃翁喜愛，因而為其起字“少梅”。那時陳嘉言先生的心境猶如陶淵明，更多沉浸于詩書或作浮云野鶴之游，自詡“鋤茶老甫”，寫有《鋤茶老甫詩抄》。陳嘉言先生把少梅帶在身邊，叨陪鯉對，督導他研讀古籍詩詞，學習書法繪畫，攜拎他尋壑登丘，足跡遍及洞庭衡岳及其他名山大川。嚴謹的家教為少梅打下扎實的傳統文化根基，秀美山川給了他繪畫的靈氣。陳少梅年稍長酷愛丹青，那一方“家在洞庭衡岳間”的印章，概括了他流光溢彩的童年，道出了他對故鄉的熱愛和眷戀。

1922年，14歲的陳少梅隨乃翁北上北京，寓居宣武門外湖南會館。會館舊時是外省學子、官員進京安歇、聚會的場所。會館里常來的有前朝遺老、辛亥元勛熊希齡、劉揆一等。陳嘉言德高望重，以他的身分地位，借會館的文化氛圍，陳少梅得以向名宿耆老學習，與他們一起吟詩作畫，猶如竹林七賢中少年得志的王戎。

作為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人文薈萃，傳世歷代書畫名跡“半在京華”。這使陳少梅大開眼界，欣喜若狂。他尋訪古跡，觀賞名家書畫，故宮和琉璃廠是他最常去的地方。京城官宦、世胄、商賈云集，一些人富收藏，有難得一見的書畫珍品，如有機遇，陳少梅定去觀看，或借來臨摹。每得一圖，如獲至寶，廢寢忘食。朝夕揣摩臨寫。陳少梅一絲不茍于藝術，勤奮學習，無論酷暑嚴寒，始終不輟。如此刻苦的治學精神，使他的筆墨功力突飛猛進，很快成長為一位出類拔萃的少年畫家。

1923年，15歲的陳少梅加入金北樓先生主持的中國畫學研究會，成為研究會中年齡最小的畫家。啟功先生評論說:“畫詣在同門中卓蘋少無遜色”(啟功《陳少梅畫集序》)。民初畫壇巨擘金北樓先生，慧目識英才，對陳少梅非常賞識，取號升湖。1924年。陳少梅參加第三屆中日繪畫聯展，一鳴驚人。次年開始課徒生涯，他17歲時已是湖社畫會的骨干。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劉凌滄先生說，當他加入中國畫學研究會時，“陳少梅已是出類拔萃的少年畫家，為人倜儻瀟灑，不茍合取容，于藝術上不只才情風發，而思緒離(jùn)永，總能深入一層”。

1937年盧溝橋事變，日軍占領華北。陳少梅避居英租界，解散湖社天津分會。以“陳少梅畫社”的名義繼續課徒，粗茶淡飯，低調生活。不求聞達，不畏權貴，堅決拒絕出任偽職，體現出畫家崇高的民族氣節。1945年日本投降，陳少梅歡欣鼓舞，揮毫寫《踏歌圖》，題云:“乙酉七月，倭寇投誠，我河山光復，舉國歡騰，寫此致慶。”抗戰勝利，陳少梅滿懷希望，重振湖社，在他的努力下湖社畫會天津分會恢復活動。1946年，在沉寂八年之后，陳少梅在天津永安飯店再次舉辦個人畫展，盛況空前。同年陳少梅還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也取得巨大成功。

1949年1月15日天津解放，陳少梅滿腔熱情迎接解放。他是最早受到黨和政府關懷的畫家之一。新中國成立后，他被選為天津美術工作者協會副主席、天津市文藝工會負責人，并被推舉為天津市政協委員。一個“不問政治”的畫家，從此早出晚歸，從天津美術學院的籌建到藝術工會的活動，從為抗美援朝畫宣傳畫，到參加群眾文藝工作……以從未有過的熱忱投入各種社會活動，為繁榮美術事業到處奔波。

陳少梅是杰出的美術教育家，他采用傳統的“師承傳授”法教學，強調“臨摹人手”的學習方法。實踐證明這是較正確的中國畫研習之道。自他張延教席，先后從他學畫者百余人，天津畫家半出其門，其中成績卓著者有孫天牧、黃仕俊、關雁修等，陳少梅先生為書畫藝術的繼承和發展做出了很大貢獻。

1953年初冬，陳少梅來到北京。陳少梅回京后在板橋頭條另賃畫室，耕耘不輟。陳少梅先生對藝術無比熱愛，不懈地探索，不倦地登攀，鞠躬盡瘁。正當他完成《小姑山》、《江南春》等一批杰作，攀上一個新的藝術高峰之時，1954年9月9日，他懷揣著兩個干饅頭去向老母問安，不意就在老母面前突然倒下，年僅45歲。“這位在藝術上極有成就、在年齡上前途無限的畫家，竟無法更多地貢獻他的才能和力量了，這又豈是陳少梅先生個人的不幸而已呢?”(啟功《陳少梅畫集序》)陳少梅先生英年早逝，是近代中國畫壇的一大損失。

陳少梅先生辭世后，葬于北京西郊的湖南公墓，墳前立了一塊薄薄的青石板墓碑。陳少梅先生猝然病逝。舉世扼腕，國學大師、書畫鑒定界泰斗啟功先生為他的《山居圖》題識中寫到:“……其紙不過三十年，其筆則三百年，所著者音徽往矣，百身何贖!”啟功先生一句:“百身何贖”，充分表達了畫界對陳少梅先生英年早逝的痛惜之情。

1984年天津藝術博物館舉辦了陳少梅遺作展，時任天津市長的李瑞環參觀畫展時說:“陳少梅是天津第一位畫家!”2005年7月，政協天津市委員會、中央文史研究館在天津舉辦了“沽上名墨——國畫大師陳少梅暨弟子孫天牧、馮忠蓮、張慎言作品展”，并舉行了“國畫大師陳少梅與津派國畫研討會”。研討會上京津兩地書畫家、評論家一致認為，陳少梅是近現代畫壇一位具有深遠影響的書畫大家，是津門畫壇的領軍人物，他在短暫的一生中以獨特的藝術魅力，在近現代畫壇上豎立起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

2009年4月9日，由中央文史研究館、政協天津市委員會聯合舉辦的“紀念國畫大師陳少梅先生誕辰100周年活動”。在天津市古文化街開幕。

三、滿門英才耀中華

現在凡是讀過小學的人都熟知一首詩:“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還有后來人!”詩的作者正是陳嘉言大名鼎鼎的外孫夏明翰，其母乃陳嘉言之女陳云鳳。陳云鳳與父親一脈相承，思想開明，傾向科學民主，著意培養兒女們的愛國思想，支持兒女們參加愛國斗爭。陳嘉言的言傳身教影響了他的下一代，如果說陳少梅是他書畫藝術的衣缽傳人，而外孫夏明翰、夏明震等則傳承了他思想上的坦蕩與正直。

夏明翰參加革命被捕后，連續受到刑訊，他在被拷打中只是怒斥審判官，破滅了敵人想從他嘴里問出點什么的妄圖。被捕兩天后即1928年3月20日的清晨，夏明翰被帶到漢口余記里刑場。執行官問他有無遺言，他大喝道:“有，給我紙筆來!”接著，他揮筆寫下了“砍頭不要緊”的就義詩。這一正氣凜然的詩篇，當時就被人稱作熱血譜寫的革命戰歌。激勵了無數后人為之奮斗。

夏明震是夏明翰的同父異母兄弟，1906年出生，在省立第三師范上學時，他積極參加學生進步運動。很快成為湘南學生聯合會骨干成員。1927年8月，他與夫人曾志一同到郴州，夏明震受命任郴州特委書記郴縣縣委書記，兼工農革命軍第十師黨代表。

1928年1月，由于反革命暴亂，他慘遭殺害。短短六年。夏明震已為黨立下了豐功偉業，是共產黨早期的卓越領導人之一。

此外，陳嘉言的許多親人在近代歷史上還書寫了多個第一。堂弟陳范，是近代中國最早的報人之一，辦《蘇報》，聘章士釗為主筆，章炳麟、蔡元培為撰稿人，刊登鄒容的《革命軍》，是宣傳反清革命最早的報紙。陳嘉言的侄女陳擷芬，號楚南女子，1899年創辦《女報》，是近代中國第一個女報人。陳嘉言的侄女陳衡哲，筆名莎霏，是新文化運動中第一個女作家和清華首批留美女生，1917年6月，發表白話小說《一日》，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1920年回國受聘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是中國教育史上第一位女教授。任鴻雋、陳衡哲伉儷與著名學者胡適在文壇上有“三個朋友”之稱。

近代湖南，志士仁人輩出，但像陳嘉言一家眾星云集在各個領域都不乏杰出者，卻為數不多。他嗜好詩書，培養了“唐寅以后第一人”陳少梅;他為官清廉，支持民主革命，影響了革命先驅夏明翰兄弟。陳嘉言及其家人對中國民主革命和中華文化做出了杰出貢獻，真可謂:滿門英才耀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