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辛棄疾詞《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與學(xué)生一起研讀“江晚正愁余”這句詞時,筆者曾問學(xué)生:“辛棄疾到底在‘愁’什么呢?”同學(xué)們的回答都不令人滿意,為什么呢?先請看原詞: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別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南宋著名詞人。出生時,中原已為金兵所占。21歲參加抗金義軍,不久歸南宋。歷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安撫使等職。一生力主抗金,最高理想就是要北伐中原,恢復(fù)大宋河山的統(tǒng)一。史載,公元1129年(建炎三年),金兵南侵,直入江西,隆裕太后在造口棄船登陸,逃往贛州。47年后,1276年,辛棄疾任江西提點刑獄,駐節(jié)贛州、途經(jīng)造口,俯瞰不舍晝夜流逝而去的江水,想起從前金兵肆虐、百姓受苦蒙難的情景,不禁憂傷滿懷,思緒也像江水一樣波瀾起伏,再一想到自己南歸后的遭遇,更是愁上添愁,憂憤久久難平。他本有將相之才而無從施展,而眼前的所見所聞,無不在激發(fā)他的報國之志和悲憤之情,于是就寫下了這首詞。
要想欣賞這首詞,我們必須走進辛棄疾當(dāng)時的生活背景、理想追求和內(nèi)心世界,必須與詞人的生命與心靈深度對接、交融。細(xì)細(xì)品讀詞句:郁孤臺下滾滾滔滔的清江水,47年來一直在這樣悲憤地流淌著,成了百姓逃避戰(zhàn)亂、妻離子散的活見證,這江水里又融入了多少流離失所、悲痛欲絕的百姓的淚水。抬眼遙望長安(指北宋都城汴梁城),可惜無數(shù)青山把它重重遮攔,望不見了。明寫望不見國都汴梁城,實則暗寫大宋的北方國土已淪喪,隱晦地表達出詞人的滿懷忠憤與痛惜——大宋的國都汴梁城早已不在大宋的國土上了!于是,詞人慨嘆:“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這詞句自有弦外之音——“青山”遮住了大宋的國都,“畢竟”遮不住金人的南侵和投降派的誤國,遮不住南宋時局的危艱頹敗之勢,正如清江水滾滾東流,無可挽回呀!此地此景,詞人怎能不愁怨、恨痛郁積滿懷,于是不由得嘆息“江晚正愁余”。這清江晚景,夕陽將沒,凄風(fēng)催寒,而那不解人心的鷓鴣鳥還偏來惹人煩,在深山里不停地啼叫,豈不愁煞人也!那夕陽將沒的清江晚景,在詞人的眼里恐怕也該有不便明指的象征義吧——天昏日將沒,誰能來力挽這南宋危局!可見,這首詞以眼前景道心上事,意內(nèi)言外,寓意頗深,意境極高。眼前景不過是清江水、無數(shù)山、黃昏日暮,心上事則是故國之思、國危之憂、今昔之感、誤國之憤、民生之悲、人生之嘆等等,種種意念,難以一一具實指明,故一并寄托于這眼前景之中。
那辛棄疾到底在“愁”什么,這個問題就不難回答了。他愁的是大宋失去的河山何時收復(fù),他愁的是流離失所、無處安身的百姓何時才能不再流傷心淚,他愁的是誰能來力挽南宋危局,他愁的是投降派何時能停止誤國殃民,他愁的是自己何時能再度率兵抗金,他愁的是自己的愁何時才有個盡頭……總之,這千縷百結(jié)的“愁”都深蘊于這首詞之中。我們只有在深入詞人生活、生命和心靈的基礎(chǔ)上,再深入這首詞的內(nèi)容、情境和意境,才能深刻、全面地體驗、感受得到。
不少同學(xué)對辛棄疾只了解大概,或者一提起辛棄疾、陸游等,腦子里就會跳出一個臉譜化、概念化的印象——不得志的抗金派。于是,回答老師的提問,都盡力往這個臉譜化、概念化的認(rèn)知上扯,不讀具體的作品,更不肯用心深入作品的內(nèi)容、情境與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例如,辛棄疾在“愁”什么?當(dāng)時,學(xué)生嘁嘁喳喳地討論了一會兒,就似乎已經(jīng)胸有成竹。當(dāng)請他們回答問題時,學(xué)生們幾乎清一色的是“抗金抱負(fù)無法實現(xiàn)”“朝廷腐敗無能”“官場黑暗”之類的答案。這樣的回答不錯,但似乎同樣也可以作為解讀陸游之“愁”的理由,太教條化,太概念化,缺乏對本詞獨到的體驗、感受、理解和思考。
其實,不少文學(xué)作品都不是直白的,有著豐富、獨特且又較隱晦的意蘊,在閱讀中,我們不能僅憑自己對作者的一些概念化印象就試圖要把作品讀懂品透,或憑自己的一點膚淺的主觀感受就發(fā)表所謂的獨立見解。這是現(xiàn)在中學(xué)生閱讀中應(yīng)該避免的一種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