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兒的選擇

“當父母老去而子女長大，我們彼此的身份就會轉換，曾經將你呵護在掌心的父親，此時成了需要你用心來疼惜的孩子?！?/p>

2010年8月7日，北京市通州區慈善協會成立慶典接近尾聲時，15位資助對象之一、首都經貿大學學生關欣站到臺上發言。

90度鞠躬、抬頭，帶著些許緊張但無比堅毅的目光，關欣說:“幾個月前，我收到了美國賓西法尼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藏有美索不達米亞珍品文物的博物館、擁有250年歷史的圖書館、聞名世界的莫里斯植物園將迎接我的到來。我的人生在那里，將打開一扇更廣闊的門。”

臺下響起熱烈驚嘆的掌聲。賓西法尼亞大學，美國八所“常青藤盟校”之一，創建于1740年，首任校長本杰明·富蘭克林，有著跟美國一樣悠長的歷史。

關欣停下來，再次鞠躬、然后抬頭，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微微閉眼，靜候掌聲漸漸平息下去，接著說:“但是，還有一張紙對我更重要。這是我父親在昏迷數日后，在紙上寫下的一句話:‘為了家，我會堅持，我想回家!’那時父親剛經歷了第三次心臟驟停的生死劫難。我站在重癥監護病房門外，看隨時都將與我陰陽兩隔的父親，我的心被無邊的恐懼和刀割般的劇痛侵蝕。然后，我向賓大說:‘對不起。我放棄?！驗楫敻改咐先ザ优L大，我們彼此的身份就會轉換，曾經將你呵護在掌心的父親，此時成了需要你用心來疼惜的孩子?！?/p>

賓西法尼亞大學通知書和父親病危通知書

2010年3月，關欣收到了賓西法尼亞大學阿能伯格傳播學院的電子郵件，對方讓她上賓大的網站查看錄取狀態。她發現自己名字后的“錄取狀態”一欄里，寫著“被錄取”，校方將提供全額獎學金和助學金，開學時間在2010年8月中旬。

幾個月的等待，終于有了圓滿的結果，一家人高興地為關欣5個月后遠赴美國留學做準備，而關欣則靜下心來準備學校的畢業論文。很多人認為，從此，她的人生將步入一個充滿光明前途的階段。

2010年4月17日早上8點，關欣走進學校圖書館剛坐下來便接到媽媽的電話:“你爸爸快不行了，趕快到醫院來，不然……”電話那端的媽媽泣不成聲，關欣一邊把書本往書包里塞一邊狂奔出去?！皨寢?，我馬上回家!爸爸不會有事的!”

在去醫院的路上，心里亂亂的關欣想:4天前，爸爸因為患有Ⅱ型糖尿病，并發癥導致下肢血管閉塞，以致無法下地走路，被送進醫院做了一個很小的手術，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途中，老姨打電話告訴她:手術導致了嚴重的細菌感染，昨晚爸爸突然高燒不退，生命體征微弱，在ICU重癥監護室搶救了一夜依然沒什么起色。

瞳孔放大、沒有血壓和脈搏、心臟驟停，生命體征漸漸消失—醫生告訴趕到醫院的關欣:“我們已經盡力了?！币慌缘膵寢尶薜盟廊セ顏?，關欣“撲通”一聲跪在醫生面前:“沒有人可以給我爸爸下死亡判決書!我求你們一定要救他!”

關欣父親陷入重度昏迷，繼續留在重癥監護室，渾身插滿了管子，每天近萬元的費用。5月12日，醫院再次下達“病危通知書”，因為還欠費近兩萬元準備拔管。關欣再次下跪求情?？粗谛呐K起搏器下父親瘦小的身軀，看著他緊閉的雙眼終于緩緩睜開，關欣告訴媽媽:“爸爸不會死!我們不能放棄!”

5月13日，關欣在醫生的建議下，將父親轉院至北京寬街中醫院急診科。急診科主任姚為海告訴她:“最好的結果是植物人，還要堅持嗎?”關欣說:“要!即使成了植物人，我還能天天見到他?！?/p>

與此同時，她接到了賓大的正式錄取通知信函?？粗》坷镅傺僖幌⒌母赣H，關欣突然覺得她曾為之奮斗4年的夢想，在此刻變得無比輕薄和不值一提。醫生郭玉紅得知關欣準備放棄賓大時問她:“你爸爸這病沒個頭，你真的要放棄?”關欣說:“從北京到費城的機票，就夠我爸爸兩天的醫藥費呢?！惫t生說:“我給你買機票，你去吧。”關欣說:“我不能去，因為爸爸比什么都重要?！?/p>

那個夢想已經觸手可及

這個爸爸，是普通的退休工人，患糖尿病多年;這個爸爸，沒有給她和母親提供優越的物質生活，也不能像其他爸爸那樣為女兒買許多玩具和衣服。但在關欣心中，爸爸永遠是比自己生命都重要的人……

現年23歲的關欣是北京通州人，家中的獨生女。一家三口住在一套25平方米的小房子里、長這么大最遠到過的地方是北戴河、過年也難得穿上新衣服、期末考試第一名才能吃一頓麥當勞或肯德基，和其他80后的北京孩子相比，關欣的生活甚是窘迫和寒酸。

但是她不在乎，爸爸告訴她“比不了吃穿咱就比學習成績”，關欣果然就好好學習，從小學到大學，成績從未下過年級前三名;小學三年級，家里的下水管道堵了，她挽起袖子就掏;12歲的某天，父親腰疼難忍，她扛起煤氣罐就去煤氣站，一個人再把灌滿了煤氣的罐子扛回家。當其他小孩子都在肯德基、麥當勞大快朵頤時，關欣正在家煮飯燒菜。

她喜歡寫文章，喜歡看國際新聞。上高中時，關欣立志做一名戰地記者。2006年9月，19歲的她考入首都經貿大學新聞專業。而在此之前，她已經確立了自己的人生目標:4年后出國留學，讀新聞傳播學碩士，做一名戰地記者。

母親32歲時生下關欣，當時父親也已經34歲。母親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父親也有重度糖尿病，關欣上大學時，父母雙雙退休在家。夫妻兩人的退休工資加起來不到3000元，看病和日常開銷用去大半，關欣每月的生活費比一般同學少很多。吃簡單的飯菜、買必需的日用品，剩下的錢全拿來買GRE、托福的資料。從上大學第一天起，關欣每天早上6點起床，先讀一小時英語，然后去圖書館排隊占座位。“總是第一個沖進圖書館，總是搶到最好的座位?！标P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她都能寫出一部“大學生自習搶座秘籍”了。

其他準備留學的同學，都早早地上了GRE、托福培訓班，父母讓她也報個班，關欣舍不得交不菲的學費，堅持自學。周末基本不回家，學校放寒暑假，關欣大多數時間也待在學校?！凹依锾珨D了，不能靜下心來學習?！标P欣說。拗不過父親一個接一個的電話，關欣才回一次家。但是第二天早上7點，她一定準時出現在通州圖書館前的排隊大軍中。

由于GRE和托?？荚嚦煽兌己軆炐?，關欣最終向美國賓西法尼亞大學遞交了申請。這里走出了15位諾貝爾獎得主、世界第一臺計算機在此誕生，它在全球率先開設研究生課程、它培養了“股神”巴菲特、美國第九任總統哈里森、華裔建筑家貝聿銘。而關欣最為欣賞的傳奇女子林徽因，也曾是賓大建筑學院的高材生。關欣申請的阿能伯格傳播學院傳播學碩士專業，是美國乃至全世界最好的新聞傳播學院。2010年3月，她終于如愿以償。

但是一個月后，她卻選擇放棄留學，陪伴在重病在身的爸爸身邊。

如果爸爸成了植物人，

他也一定是最干凈幸福的植物人

2010年5月18日，關欣的父親第三次病危，吐血、便血，輸血輸不進去，脈搏、血壓全無。姚為海主任、關欣的母親和親人都建議放棄，但是關欣哭著說:“植物人爸爸也是爸爸啊!我可以將爸爸護理成最干凈最幸福的植物人!”媽媽本來就有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而今年3月份姥姥被查出癌癥晚期已經讓她身心俱疲了。關欣給媽媽下了“命令”:“你現在就乖乖待在家里，千萬別累出病來了，這會兒我可沒工夫管您。”

已經在ICU病房住了一個多月、渾身插滿管子、每天都沉沉入睡的父親和植物人沒有兩樣。醫藥費捉襟見肘，能借的地方都借了，關欣最好的朋友田可可，將她積攢4年的零用錢共1.7萬元塞給她:“不能拒絕，不然的話我不會再搭理你?！彼瑴I收下，在日記本上記下:“5月19日，借田可可1.7萬元整。”得知她為了父親放棄出國留學，醫生和其他病友也紛紛解囊相助，關欣一一記下。這雪中送炭的援助，她不能拒絕。但日后有了錢，她定會一一償還。

父親的氣管被切開，只能進流食，醫院建議關欣給父親打營養針，一天一針，一針450元。她思慮再三，沒有打這昂貴的營養針。她咨詢醫生、上網查詢，最后為父親配了“營養餐”，每天5瓶“養樂多”加一碗骨頭熬酥了的鯽魚湯。醫院外小超市的老板得知關欣的故事后，堅持給她批發價。每天早上5點，母親還在睡夢中，關欣就趕往菜市場，買4條新鮮的鯽魚，回家再燉兩個小時，直到骨頭都酥了。帶著鯽魚湯，倒3次沒有空調又擁擠的公交車，輾轉3個小時到寬街中醫院時往往都是中午了，給爸爸喂完魚湯后，關欣才胡亂塞個面包充饑。

5月27日下午探視時，關欣一邊摩挲著爸爸的手一邊說:“老爸，記得通州第一家麥當勞開業那天，您一大早就帶著我去排隊。我永遠記得我在里面美滋滋地吃漢堡，而您在外面看著我的情形……”已經昏迷了整整50天的父親突然醒來，他睜開眼看到身邊的女兒，眼淚嘩啦啦地掉。

由于氣管被切開，不能說話的父親示意女兒給他紙和筆?！盀榱思遥視猿?，我想回家!”這簡單卻寫得艱難的一行字，讓關欣淚如雨下，她伏在父親耳邊說:“爸爸，要努力地活下來，要看到女兒披上嫁衣的那天。”父親點了點頭。

放棄一份榮耀，換來一個奇跡

醫生說，關欣父親能醒來并意識清晰，完全是個奇跡。

但奇跡之后，是更深的無奈和酸楚。醫院第N次下欠費通知后告訴關欣:醫院已經考慮停藥了。關欣再次央求:“千萬不能停藥!我馬上去籌錢!”

她找到通州區紅十字會，籌到了1000元錢，接著給區長信箱寫信，通州紅十字會再次捐助了1500元。首都經貿大學文學院領導得知后組織全院師生捐款，3天為關欣籌到近4萬元。

這救命錢解了燃眉之急，父親得以繼續住院，情況漸漸好轉。但關欣還沒喘口氣，6月13日，疼愛她的姥姥去世了，母親悲痛欲絕。關欣強忍悲痛送走了姥姥，每天依然往返于醫院和家，給父親送完魚湯后，再趕回家給媽媽做飯并安慰她。不能將姥姥去世的消息告訴爸爸、不能哭，不能因為失去了一個親人，而對拯救父親喪失勇氣和信心。

她對媽媽說:“我不會讓爸爸死的!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顧他陪著他，我一定要我們一家三口好好地走下去!”

2010年7月底，關欣找到剛成立的通州區慈善協會。負責人說，他們已經從區長那里知道了她的故事，所以一定會在籌到第一筆善款后，給關欣父親一定的幫助。幾天后，關欣在慈善協會慶典上得到了1萬元的捐助。

8月6日，北京一家報紙報道了關欣為父親放棄留學的故事，無數熱心人來到醫院看望并捐助關欣的父親。也有人說，父親的病情基本穩定下來，但短時間不會有明顯改觀，所以，她應該先去留學。畢竟，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有。她卻云淡風輕地答，每年報考賓大的學生成千上萬，但最終能被錄取的不過幾百人，落榜生中不乏非常優秀的人才。而她選擇放棄，就會有另外一個人獲得這寶貴的機會。關欣說，她已經向校方表示了自己放棄的決定。

把父親當成你的孩子，以一個女兒的名義

“和陪伴父親相比，放棄賓大就像放棄一件衣服那樣簡單。如果命運給我一個更殘酷的選擇，用我的命換父親的命，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因為，我是父親的女兒?！标P欣這樣解釋她放棄留學救父親的原因。

一位70多歲的北京老人看了關欣的故事后，哭著給關欣打來電話說:他的兒子已經45歲了，畢業后父母幫他找好了工作，結婚前父母為他買了房子和車。當他43歲丟了工作后，就天天賴在父母家里，還頻頻跟他們要生活費;一個和關欣同齡，目前在美國留學的女孩說，父母每年為她提供20多萬元的留學費用，她打工掙來的每分錢，都用在了自己的穿衣打扮上，從未想過要回報雙親……

2010年8月31日，北京電視臺科教頻道《明天開學了》特別節目中，關欣和楊利偉、鄧亞萍一起作為嘉賓被邀參加。當主持人問她:“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突然病重，現在的你是否正徜徉在賓大校園?”關欣頓了頓答:“我更希望，能在父母的有生之年，一直陪著他們走，能一直在屬于我們一家三口的小世界里徜徉。關于賓大的一切，它的顯赫、光芒和前途無量，和我爸爸的生命相比微不足道。你知道嗎?當爸爸昨晚突然能坐起來，然后抬手撫摸我額頭時，我發現這才是一個女兒最大的財富和驕傲!”

如果換成你，經過多年拼搏考上賓西法尼亞大學的研究生，突遭父親生命垂危這樣的艱難抉擇，每天早上醒來就要籌集至少7000元醫療費，你會像關欣一樣，將那么美妙絕倫的人生夢想果斷地棄之身后，雙手攙扶絕望的母親，用稚嫩肩膀扛起父親生命的旗幟嗎?

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呵護卻不自知，那些只知道向父母索求卻從不懂得感恩的孩子，都應該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