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流洶涌,救妻還是救母?

“我和你媽同時落水，你是救我還是救你媽?”許多妻子都喜歡追問丈夫這樣的問題，以此來考驗丈夫是否足夠愛自己。當然這只是一個假設。可是，如果真的面對山洪暴發，生死一線的關鍵時刻，男人又該如何回答這道生命選擇題?

2010年8月23日，薛正芳站在一片廢墟上用手指向自己的家。

沿著她手指的方向，只見高高聳立的大山一面山體像被鋒利的刀削掉了一樣，石塊和泥土鋪天蓋地地傾倒在山腳河床，狹長的河流被攔截了一半。而在這滾石和泥土下面，是一個被掩蓋的村莊。

10天前，一場暴雨導致四川綿陽平武縣遭遇泥石流的侵害。一時間，道路中斷，房屋沖毀，大批群眾被洪水圍困。和很多村民一樣，薛正芳也經歷了這場驚心動魄的“8·12”特大泥石流，親人罹難、家園盡失，這些都讓薛正芳傷痛不已。而比這更沉重的，是她在災后所面臨的流言蜚語。因為，在生死關頭，丈夫做出了一個不同尋常的選擇。

洪災來了，

是救妻還是救母

對薛正芳來說，這是一份生與死的記憶，盡管時隔多日，仍舊歷歷在目。

2010年8月12日晚11點，如平常一樣，勞累了一天的薛正芳把哭鬧的兒子黃瑞云哄睡后，看了一眼在黑暗中屹立的巍峨大山，然后關上窗爬上床，摟著兒子、靠著丈夫睡著了……

此時此刻，整個平武縣木皮藏鄉金豐村的村民們都進入了夢鄉，以至于誰也沒有發現，災難正一步步靠近。

“轟!轟!轟!”薛正芳被這奇怪的聲音驚醒了。她拉開臥室的窗簾，驚恐地看到一道“黃龍”正從山上傾瀉而下……整個后山似乎都在震顫，于是她趕緊去拉電燈，不亮!此時，丈夫黃太平也翻身起床，說了聲:“我去拿手電筒!”來不及穿上衣服就跑出了臥室。

薛正芳趕緊抱起兒子黃瑞云往門口跑。她想拉開房門，卻被一股巨大的洪水沖了回來，她的手被門卡住了，薛正芳忍痛大叫丈夫的名字。

危急關頭，黃太平和杜德貴聞聲趕來。杜德貴是薛正芳同父異母的哥哥，當天正好前來做客，不巧遇上了這場洪災。兩個男人用力推開了門，才讓抱著兒子的薛正芳抽出手沖出了門。

第一次洪水很快過去了。黃太平立刻返回房間，從床上背起還在睡覺的11歲女兒黃薛琴，沖到了弟弟黃太安家的后屋避險。

救完女兒，黃太平就去找母親李順秀。還沒沖到母親的房間，第二次洪水又來了，兩米高的洪水向房屋蓋過來，“嘭”地一聲就把李順秀卷了起來，同時也把抱著兒子的薛正芳沖到了李順秀的眼前。薛正芳連喊兩聲“媽”，但沒有回應。

此時此刻，一家四口站在滾滾的洪水里，彼此的距離都不過一米遠。

黃太平遇到的是一個生死選擇。妻子離自己很近，她抱著年幼的兒子嚇得驚恐不已，尤其是兒子，一雙眼睛似乎在說:“爸爸，快救救我們。”而年邁多病的母親，由于腿腳不方便，站在洪水中搖搖晃晃，隨時都會倒下。

洪水隨時都會淹沒生命，妻兒和母親都需要自己!此時，他去拉誰的手，便意味著對方有了生的可能。可時間容不得他多想，黃太平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從水中慢慢趟過來，越過妻子，越過兒子，筆直地向自己的母親走過去。然后，他堅定地拉住了母親的手，奮力往屋外沖……

墻應聲倒地，懷抱著兒子的薛正芳瞬間被洪水沖出了門外，沖出去幾十米遠后，猛地撞到了一塊大石頭上……

你丟了母親，

我丟了兒子

一個閃電劃過夜空。

薛正芳慢慢睜開眼，往后一看，自己的房子不見了，眼前是一片汪洋大海。懷里的兒子也不見了，自己怎么沒抱緊兒子呢?薛正芳自責不已。而就在幾分鐘前，丈夫又無情地拋下了自己……薛正芳想得昏昏沉沉，洪水漸漸沒過她的頭頂，眼睛怎么也睜不開，此時她再也無力抵抗，任由洪水把她一次次沉到了水底。

“抓護欄!”一聲叫喊仿佛喚醒了薛正芳，這是丈夫的聲音!薛正芳本能地在水中一陣亂摸，竟然真的抓到了公路邊的護欄，她大聲回答:“老公，我在這里……”

丈夫聽見她的呼喚，慢慢游過來。在這樣的時刻，突然看到丈夫，薛正芳激動得快要哭了。

在洪水中，兩人哭著抱在了一起。

“你不是救了媽嗎?媽呢?”薛正芳忽然發現黃太平是一個人。

原來，黃太平當時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剛出門就被洪水沖出去十多米遠，一個巨浪蓋過來，母親的手從黃太平手中滑落，然后消失在滔天洪水中。洪水帶著黃太平急速漂移，他本來是對著母親大喊“抓(公路)護欄”，沒想到，這句話沒能救到母親，卻被薛正芳聽到了。

可是現在，母親沒了，兒子也沒了。面對洪水，黃太平悲傷地喃喃自語:“全家都完了，就剩下我們倆，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我們在這里等死吧!”

薛正芳不想等死，山上還有公公、娘家還有年邁的母親、黃太安家還有驚魂未定的女兒，他們都在等著自己。如果自己死了，他們將來該怎么辦?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薛正芳拉起丈夫的手就往黃太安家跑。

不知在洪水里走了多久，薛正芳終于走到了黃太安家。由于黃太安家地勢較高，相對安全。此時，黃太安一家、杜德貴和女兒黃薛琴都站在齊膝的洪水里，焦急地等待著他們。

看到他們，薛正芳再也忍不住，抱著女兒，眼淚奪眶而出。

洪水淹沒了整個村莊。沒過多久，村主任帶著黃太平等十余個幸存者轉移到了山下的安全地帶。

這一夜，每個人都被洪水沖擊得傷痕累累。大家擠在一起，祈禱著親人的平安，互相交流著九死一生的逃生經歷，黃太平也如實地說了剛才發生的一幕。

薛正芳不想說話，只是枯坐著等待天亮，口中反復念叨著:“媽、瑞兒，你們快回來……”

8月13日一大早，從河北過來的一輛旅游大巴經過當地，把黃太平夫婦等傷者送到了平武縣醫院。

風波迭起，

愛妻為何又棄妻

薛正芳只是受了點輕傷，但她不得不接受兒子和婆婆都在洪水中失蹤、自家新蓋的木樓也在洪水中毀于一旦的殘酷現實。然而，失去親人的巨大傷痛還未撫平，流言蜚語又漸漸傳進了薛正芳的耳朵。

“薛正芳平時不是說，她老公對她很好嘛!看看，這洪水一來，就試出真假來了。當時明明是老公離她最近，卻跳過她，去抓住了親娘，還連累了她的寶貝兒子也失蹤，真是造孽啊!”

“薛正芳說到底還是外人，說不定，黃太平早就盼著妻子失蹤，好再討個老婆!”

“虧得薛正芳還一直說自己丈夫好，現在好了，兒子沒了，丈夫還在醫院，要我說啊，別去管丈夫，誰讓黃太平當初沒救薛正芳。”

……

村民在背后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有人同情薛正芳的遭遇，也有人對此發出嘲笑。

薛正芳的媽媽聞訊也趕到了醫院，娘兒倆劫后重逢，忍不住抱頭痛哭。一起來的還有薛正芳的好友葉茗，她對薛正芳說:“瑞兒走了，黃太平也有責任啊!當時在水里，他要是拉你一把，也不至于弄成現在的樣子。”

葉茗為好友鳴不平:“就算黃太平不救自己的老婆，也該拉自己的兒子一把啊!虧得你這十幾年來，在他們黃家當牛做馬，生死關頭，還是沒換來他伸手拉你和兒子一把。所以說啊，男人哪里靠得住啊!我告訴你，以后還得留個心眼，別什么事情都聽他的。”

聽著好友的話，薛正芳一時五味雜陳。那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見兒子在水中喊救命，婆婆在樹林里大叫疼痛。薛正芳醒來后，失魂落魄地看著手機屏幕上兒子可愛的笑臉，她忍不住失聲痛哭，眼淚濕透了枕巾。

丈夫從自己身邊走過，沒救自己，卻拉起了婆婆的手。這一幕，薛正芳永生難忘。假如，在洪水中，黃太平拉的是自己的手，說不定，瑞兒就真的不會走。想到這里，薛正芳哀嘆老天的不公，她恨不得失蹤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

薛正芳就這樣胡思亂想了一夜，醒了又哭，哭了又睡。

自從被送到醫院后，整整一天了，薛正芳還沒有見到丈夫。黃太平受傷了嗎?他現在在哪兒?

災后重生，

一聲“理解”化流言

黃太平因頸椎斷裂，脖子上套著固定的石膏圈，全身上下布滿了與洪災搏斗時留下的累累傷痕。他痛苦地閉著眼，躺在病床上。

薛正芳一看到黃太平，多想把自己的委屈都講給丈夫聽，可是嘴里卻說不出一個字。黃太平慢慢睜開眼，一看到薛正芳就激動地問:“媽呢?瑞兒呢?都找到沒?”

薛正芳痛苦地搖搖頭，眼淚順著蒼白的臉不停滑落。

黃太平伸出手，艱難地替薛正芳擦拭眼淚:“對不起，我沒想到，這場洪災來得那么猛。我沒顧得上你……瑞兒還那么小，也沒了……”

薛正芳用手捂住了黃太平的嘴說:“媽有病，走路都要拄拐杖，你去拉媽的手沒錯……”

“我知道，那晚在洪水中，你靠我最近，我本應拉你的手，可我卻沒有，是女人，都會覺得委屈，我對不起你啊!結婚這么多年，我時常以自我為中心，有時還對你吼，你受了不少罪……”

黃太平一臉愧疚，越說越激動。護士趕緊過來給他打了安定針，要他再休息會兒。

見黃太平睡著后，護士把薛正芳拉到一邊，問她:“他沒救你，你真的這么理解他?要是我，肯定不能接受。”

“那個時候，他不容選擇!”薛正芳這樣回答。

做了十幾年夫妻，薛正芳太了解丈夫了，黃太平的脾氣和婆婆如出一轍，都是好強的刀子嘴，很難從他嘴里聽到“對不起”三個字。然而多年來，夫妻倆經歷的種種磨難，對彼此的感情和信任，早已深入骨髓。此刻她完全能理解丈夫內心的痛苦。

別人并不知道，這個家能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他們一家人此前在“5·12”大地震中就差點家破人亡。

“5·12”那天，黃太平正駕著拖拉機行駛在平武縣的白山路上。地震來臨時，黃太平人仰車翻，導致尾椎骨折，被人送進了醫院。而當時的薛正芳正懷著兒子黃瑞云，聽到黃太平受傷的消息，她差點暈厥，是肚子里的胎動提醒她，一定要堅強。

那時，她挺著個大肚子，精心照料著丈夫，鼓勵他別灰心，黃太平這才慢慢治愈出院。兒子出生后，黃太平看著破損的家，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重建損毀的家。于是，他每天起早貪黑地駕駛著拖拉機，奔走在崎嶇險峻的山路上賺錢謀生。兩人省吃儉用了一年多，直到2009年的國慶節，終于用多年省吃儉用的錢在山腳下的平地上修建起了新房，夫妻倆和一雙兒女以及婆婆李順秀住在了一起。

2009年底，婆婆李順秀患病后被確診為賁門癌，2010年年初，黃家兄弟四處借貸5萬多元，讓母親在醫院做手術。直到7月，李順秀才被接回家。

在薛正芳眼里，黃太平是個難得的好丈夫，老實可靠，是個公認的大孝子。而對身患重病的婆婆，薛正芳毫無怨言，還辭去工作，在醫院一心一意地照顧婆婆。薛正芳本是個喜歡打扮、愛美的女性，可自從婆婆生病后，她節衣縮食，兩年來連一件新衣都沒買。她對自己的婆婆，簡直比親媽還要親。

婆婆李順秀性子急躁，遇事不服輸，剛開始也總是為難兒媳，薛正芳總是默默承受，從來不會頂撞婆婆。時間長了，遇到薛正芳和黃太平鬧矛盾時，李順秀也會站在薛正芳一邊，還教育兒子:“你要多讓著媳婦。”

在這個家里，薛正芳疼愛丈夫、孝順公婆。也因為她，全家才有如此簡單快樂的幸福。然而，一場泥石流又一次毀了他們的家，流言蜚語更要毀掉兩人多年建立起的信任。薛正芳認為，要是因為丈夫選擇救婆婆而埋怨他，那是再傻不過了。無論選擇救誰，最痛苦的還是丈夫。

于是，當黃太平聽到妻子說“那個時候，不容他選擇”時，激動地流下了眼淚。此刻，還有什么療傷藥比妻子的理解更好呢?

而“黃太平棄妻救母，妻子卻表示理解”的消息在全村傳開后，之前圍繞在夫妻倆身邊的種種流言不攻而破。隨后，人們不再嘲笑和質疑，而是對薛正芳表示出由衷的敬佩和贊嘆。確實，對于一個妻子，能表現出如此寬宏大度實在是太難得了。

8月15日，杜德貴拿著一件新衣來找薛正芳。原來，黃太平知道妻子頂著流言還能如此寬容，一直心懷愧疚。于是，還躺在病床上的黃太平就托杜德貴買了一件新衣送給妻子，算是用行動對妻子說了句“對不起”。杜德貴說:“妹妹，那晚洪災我也在場。妹夫說過，你婆婆身體虛，而你年輕身體又好，所以先去拉他媽的手。你不要怪他，說實話，男人在那種情況下，做出哪種選擇都是戳心窩的痛啊!”

8月21日，在政府的幫助下，他們一家有了臨時安置點。政府還送來了電飯鍋、棉被、米、面、油等物資，并發給每人2500元救濟金。生活又有了新的希望，黃太平對此感到十分欣慰，他對妻子說:“謝謝你對我的寬容，今后，我一定會努力讓你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