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為了那些絕望者,希望才被賜予我們。
——卡夫卡
1
一位小友苦惱地對我反復絮叨:“我有倦怠感了。我覺得自己不被尊重,自己做的事情沒有意義。”因為推門聽課的副校長對他的課堂提出了諸多批評和質疑,他爭辯至生氣地拍了桌子。事后,懊惱與不安一直折磨著他。
以往,學期開始和結末是最忙碌的月份,如今教師的弦似乎再無一刻可以松懈了,管理越來越追求精細,管理者正竭盡所能地不留死角,因為細節決定成敗。他們偶爾也會提及,新入教師的素養越來越差——高考只能過三本、四本線,這些新教師在十數年的求學路上幾乎沒有成功的體驗幫助他們確證什么,高標準嚴要求全然是情勢所逼。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好的教育可以裝在資料盒里了,學校和教師被要求用紙張和數據證明“我們做得很好”。糟糕的是每項檢查都有自己的指標體系,同樣的紙要復印至需要的份數歸入不同的目錄之下,忙個不停的復印機一張張消減去了教師的意義之感。
教育不是櫥窗里的展品,是人與人隨時間流動的相處;教育不只是一個又一個名詞,不能只是凝固在紙張上。教育還是一個動詞,不是嗎?備、教、改、導、考、析、研的質量標準越定越高,要求越來越細致繁復,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必須留下確鑿的資料印記。教育的事仿佛永遠只能做加法而不能做減法,教育的事似乎必須凝固下來以方便檢查評估。
促進教師專業化發展的培訓、學生學籍電子化統一管理、學生醫療保險的資料建檔、成長導師制的落實、繁復的學生素質報告單……這些說起來都是好事情,所以,只須以天職的名義強力貫徹下去。既然都是好事情,不允許不做,也不允許做不好。
不是“態度決定一切”嗎?可是,態度真的能決定一切?之前做得好的要堅持,之前做不好的要改進,之前沒做過的要嘗試。舊的一樣不改,新的層出不窮,教師難免陷入來不及仔細思量的瑣碎和外在強制,而后責之——不思、無愛。愛因斯坦說,“負擔過重必然導致膚淺”,其實負擔過重還會導致扭曲,而人只有在扭曲時才會變壞。
幫助教師找到職業的尊嚴和歡樂,不能只是一味成全教師的好學上進,還需要全然接納每個人具體的經歷與生活,容許他們慢慢成長。
某年某日的《中國教育報》頭版有篇小文格外刺目,大意是為某某學校給全體教師配微型麥克風叫好。學校愛惜教師身體,愛惜教師的嗓子,這的確很溫情,可是,為什么教師們需要用麥克風上課?曾目睹六十多、七十多、九十多乃至一百多名學生的超級大班,我撫著發麻的頭皮悲從中來,更讓我震驚的是許多人對此表示的無可奈何與習以為常。這真的是教師的責任心和智慧能解決的問題嗎?當一位校長朋友向我保證,不會因為班額過大而降低對任何一個孩子的教育品質的時候,我愿意相信他,但我心疼日日面對這種超級大班的教師。真的能不降低教育的品質嗎?如果是真的,我們的教師需要付出多少?可有人在意?
一天,朋友們聚在一起在線研討,話題是關注班級中的“邊緣學生”。我認真地玩笑,當一個班級的學生數只有十幾個或最多二十幾個的時候,學生想“走失”恐怕都很難。實際的狀況是,在人數眾多的“正常”班級里,教師首先關注學習困難的學生,其次是學業拔尖的學生,中間地帶就通過“抓兩頭”的方式來“促進”和“帶動”了。真的很害怕,以天職的名義要求一百多人的超級大班必須實現“關注每一個孩子”,那么我們的教師不論做到或做不到都只能備受煎熬。
朋友夸贊一所學校,說這所小學因為禮堂很小,上公開課時不能讓全班學生都坐到臺上,所以每次學校和教師都是以抽簽的方式決定哪些孩子坐在臺上,哪些孩子坐在臺下。現有的格局中,做到不傷孩子們的心已實屬難得。可是,若班級人數再少一點,是不是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呢?智慧有時也是害人的,它抹平了尖銳,甚至掩蓋了問題。
已經不愿再和教師討論大班額狀況之下如何有效開展學生活動的問題,我滿心祈望的就是,教師沒有這類超出自己心智體能極限的訴求,有能力拒絕這樣的不合理。有人說,問題的關鍵是教師的責任心,不是班級學生數,真的嗎?在經濟快速發展的今天,在學齡人口日益減少的今天,我看到學校的撤并,不斷聽說教師人數超編,家長渴盼高品質的教育,可是超級大校、超級大班卻比比皆是。誰試圖糊弄學生、家長、教師?誰該為班額過大負責?誰將解決班額過大的問題看作對教師和孩子的“好”?
一個孩子因為情緒失控傷了老師,孩子的母親平靜淡然地道歉之后說,你們是教師,就算孩子不好你們也無權拒絕對他的教育,這是你們的天職。我知道她是對的,可是我也為她說這話時語氣里透出的冷酷而顫栗。
2
一個個成功范例鞏固著新標桿,從一個個勵志故事里父母們讀到驚人的相似:“要想孩子少受罪必須早受罪、先受罪。”那真是一條捷徑嗎?在校外培訓班里堅持下來就一定會有奇跡發生?而我是在面對女兒鋼琴課上的眼淚時,突然明白,那些中途放棄的父母們或者只是和我一樣有份不忍縈懷——放棄其實和堅持一樣艱難。
捷徑看起來確實是有的。小升初,就近入學或搖中號碼實現擇校是全憑運氣的事,而最好的初中里最好的班級的座位早已為那些成績特別優秀的孩子預留好了——他們是各校渴求和搶奪的資優生,他們在不遠的將來會因為學科競賽獲獎或者中考成績優異為學校帶來良好聲譽。可此事看似全然求諸于己,據說須得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參加校外專門機構的數學培優,后來因參與者甚眾,三年級起始都顯得跟不上了,新的行情是,必須從一年級下學期就卷入其中。
在最好的初中的最好的班級里刻苦3年之后——當然,你得繼續校外培優保持優勢,你大多已獲得了不少各級各類學科競賽獎項,此時最好的幾所高中,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你非常厲害,于是中考前偷偷通知你的父母去簽約——又是提前錄取,仍然是,那里的某間教室為你留下了座位。如果你的籌碼足夠,幾所高中還會爭相主動提出優惠,諸如許諾進入最好的班級、給予獎學金、免費提供父母陪讀的住宿等等。只要自己有本事,直升飛機主動貼上來送你奔向名牌大學,這樣的捷徑對任何家長都是極具誘惑力的。
許多在這條路途上走著的人和我說起其中的掙扎:
“不過是提前學習,一年級學二年級、三年級的數學,三年級學四年級、五年級的數學,六年級學初一、初二的數學。”
“這種訓練讓孩子是越來越討厭數學了,但現在他自己也為是否放棄而糾結,我們和孩子一起糾結。”
……
那些熬到終點的人則忙于介紹經驗:
“一定要堅持。”
“三年級開始太晚了,我們都感到吃力,要從一年級開始才好。”
“你最好在家提前一學期給孩子講一遍教材。”
……
最好的初中、最好的班級、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級、最好的大學一路吞噬著所有人的絕望和不甘,站在那里回望艱辛,所有的付出看起來似乎都是值得的,畢竟你搶跑了一程。有淚水與汗水襯著,眾人目光里的艷羨帶來無限快慰,那種感覺真好。
只是,痛苦的教師、痛苦的學生和家長共同組成了獨特的新教育景觀。
(作者單位:湖北武漢市武昌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