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頻
(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200083)
近年來,外語學界成立了中西語言哲學研究會,旨在“從語言哲學這營養中,發掘出全新的研究方向……用新的方向和新的解答方式來引領新的語言研究和發展”(錢冠連2009:8)。關于語言學與語言哲學的關系,錢冠連先生提出“營養缽說”或“搖籃說”:“(西方)語言哲學與語言研究的關系,就像營養缽對缽中的小苗的關系,也像搖籃對搖籃中的嬰兒的關系。(錢冠連2009:8)”王寅則提出“合流說”和“新增長點論”(王寅2008)。
依照錢先生的觀點,很多語言學理論都與語言哲學存在淵源關系。然而,是否語言哲學就是產生語言學理論的活水源頭或蘊藏著語言學理論的寶藏,等待我們去挖掘呢?如果是這樣,為何西方哲學家,比如Quine,Carnap,Katz和Fodor等,卻反其道而行之,要從語言科學中尋找解決哲學問題的手段呢?為何哲學家們還專門探討“為何語言對哲學重要”(Hacking 1975),“語言學對哲學有益處嗎”(Vendler 2003)等問題呢?究竟語言學與(語言)哲學是誰被誰所用?它們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系?為何要實現二者合流?其背后的學理何在?我認為,這些問題必須得到澄清。本文將嘗試回答這些問題。
基于對國內相關文獻的初步梳理,相關研究路徑大致可以分為5類:(1)追溯語言學理論與哲學的歷史淵源(陳保亞1997;徐海銘 程金生1998);(2)闡述和厘清二者的相互影響(潘文國 2004,2008;楊生平 2007;倪梁康2007;周建設2002;蔡曙山2001,2006;江怡 2007;陳嘉映2003等);(3)論證哲學對語言研究的啟示和利用價值(錢冠連2008,2009);(4)從哲學角度研究語言問題(王寅2008,王愛華2008,梁瑞清2007);(5)通過語言分析探討哲學問題(李洪儒 2005,2007,2009;劉利民 2007;杜世洪2007)。
從國內的研究情況看,依側重點的不同,語言學與哲學的結合其實分為(4)與(5)兩種路徑。潘文國將之區分為語言哲學和哲學語言學,“前者是從語言的角度研究哲學,關心的是哲學,要解決的是西方哲學的本體問題,語言只具有方法論的意義。而后者是從哲學的角度研究語言學,要解決的是語言學的問題,語言在其中具有本體論的意義”(潘文國2006:111)。吳剛指出,“專業哲學家研究語言的目的主要是研究有關哲學問題;語言學家探討有關語言的哲學問題主要是為語言學研究尋找某種哲學方面的基礎,同時也想通過語言學的研究為哲學問題的解決做出貢獻”(吳剛2005:53)。但他又認為哲學和語言學之間相互影響,甚至難分彼此。不過,我認為哲學家與語言學家的工作并不是不分彼此的,因為無論是哲學家研究哲學還是語言學家研究哲學,都是在研究哲學而不是語言學。但具備哲學素養的語言學家,比如Chomsky,Lakoff&Johnson(簡稱L&J)等在研究語言問題時,往往具有更好的直覺,能找到更有價值的研究問題。
Vendler專門探討語言學究竟能否以及在何種意義上有助于哲學探索的問題。他認為,通常所說的語言哲學(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應該區分為三個不同概念:(1)語言學哲學(philosophy of linguistics),是對意義、同義詞、釋義、句法、翻譯等語言共相進行哲學思考,對語言學理論的邏輯地位和驗證方法進行研究,因此語言學哲學是科學哲學的一個特殊分支,與物理學哲學、心理學哲學并列;(2)語言概念哲學(linguistic philosophy),包括基于自然語言或人工語言的結構和功能的任何一種概念研究。比如亞里士多德關于存在(being)的哲學思考,羅素的限定摹狀詞理論,賴爾關于心智概念的著作,都屬這類研究;(3)語言哲學(philosophy of language),是除上述之外關于語言本質、語言與實在的關系等包含哲學性質的論著,如Whorf的《語言、思維和實在》,或許還有Wittgenstein的《邏輯哲學論》,應屬此范疇(Vendler 2003:8—10)。Vendler認為他的研究屬于第(2)類。
語言學是如何影響哲學的?語言為何對哲學研究重要?Hacking說,“語言之所以對哲學遠比對動物學更重要的一個原因在于,哲學家考慮我們普通的思維和論證方式往往不是產生清晰的和令人滿意的技術語言,卻常導致歧義、模糊、矛盾和悖論”(Hacking 1975:5)。他認為,一些語言哲學家沉迷于意義理論,一方面為了給詞義劃清界限,消除混亂和歧義;另一方面將母語中隱含的概念明晰化,以避免概念陷阱。但這些工作只是語言學對于哲學探索作出的次要貢獻(Hacking 1975:7)。基于案例分析,他認為語言研究對哲學的影響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1)觀念時期(the heyday of ideas),(2)意義時期(the heyday of meaning),(3)語句時期(the heyday of sentences)。語言對哲學研究至關重要的主要原因,在于語言在知識產生或生產中所扮演的角色。具體來說,隨著人類認識的發展,知識的性質也在發生改變,當今哲學是知識概念演變的結果。古希臘時期,人們認為知識就是對第一原理的證明,關于事物原因的知識來自對事物本質的發現。觀念時期,知識則被視為個人(或通過經驗作用于笛卡爾的“自我”[ego])在頭腦中形成的對實在的觀念,這種觀念又反作用于經驗,如此循環往復。觀念的呈現方式是心理語篇(mental discourse)。意義時期,Frege提出的意義(Sinn)具有客觀性或公共性,指人類代代相傳的共同知識。他認為意義才是信念和知識的承載,意義使得公共語篇(public discourse)成為可能。現代知識具有語句性質,因為現代的知識主要表現為理論。所謂理論,是“解釋一組事實或現象的觀念或陳述的圖式或系統”(Hacking 1975:160),因而理論其實是一組系統的陳述或語句。以語句方式呈現的理論知識不屬于個人,而是以期刊、圖書、電子文本等方式發表而成為公共的、客觀的知識,屬于Popper所謂的“第三世界”自治的領域。總之,Hacking認為,當今語言對哲學的重要性就如同觀念對17世紀的哲學的重要性一樣,那時的觀念與今天的語句都作為認識主體與認識對象之間的中介。而當Popper把知識看成獨立于認識主體的自治語篇時,認識主體被消解,知識就完全成為公共的、客觀的、語句性的,因而語言對哲學就顯得愈發重要了。
關于語言學對哲學的影響和促進,Katz認為,20世紀西方哲學的第二次語言轉向的主要特點,是哲學家開始應用現代科學語言學理論解決哲學問題。Quine是第一個將語言科學用于解決哲學中的語言問題的英美哲學家,為后來的哲學家樹立了榜樣。在《語言學中的意義問題》和《經驗主義的兩個教條》等論著中,他審察當時的語言學,并在評論分析性和同義性的問題時,采用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替換原則。Carnap和其他邏輯經驗主義者試圖建立形式句法和語義系統,但由于這些理論對自然語言無能為力,只有依靠當時的句法學理論,進而解決自然語言的語法問題。Fodor和Katz都認為,哲學家區分有無意義以及揭示自然語言邏輯結構時遇到的困難,只有用語言學的精密理論才能完成。在自然語言的語義理論方面,一般有兩種不同的區分和解釋語義概念的研究進路:意義理論和指稱理論。它們分別對應于哲學和邏輯學中的語義概念,都得益于語言學的研究成果。意義理論有兩種建構語義概念的理論定義方法(直接依據句法和音系概念定義,利用句法和音系建構語義概念的理論定義),從而為自然語言表達式提供表征手段。不過,這是用Carnap的意義公設來陳述語義事實。在指稱理論方面,主要可以基于Montague的理論,用模型理論方法解釋自然語言的外延結構。當然,最有說服力的還是Chomsky的理論對哲學問題的解釋。轉換生成語法和語言學習天賦論是用現代科學的語言學理論復活天賦知識的理性主義立場(Katz 1985a)。可見,語言科學的發展推動和促進了哲學問題的解決與深化。
相反,哲學也深刻地影響著語言學的發展。L&J指出,“當今的語言學是一門飽含哲學的學科。許多語言學理論的創立者和最著名的實踐家們都在日常語言哲學、形式主義哲學、形式邏輯或這些哲學的各種結合中受過訓練。很多其他語言學家通過自己的大學訓練,吸收不同研究傳統中重要的哲學假定”(L&J 1999:469)。
關于語言學與哲學的關系,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它們是個別和一般的關系,既相互區別又互相聯系。區別在于:哲學是一種系統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它以整個世界為研究對象,揭示其中的一般規律(楊生平2007);而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語言,用經驗科學方法研究人類語言的本質和普遍規律。聯系在于:哲學為語言學提供認識論和方法論指導,語言學反作用于哲學,影響或改變哲學。另一種觀點認為,語言學是經驗科學,其結論是經驗概括,表述偶然事實。哲學活動在先天真理領域,哲學命題不是經驗性概括,也不能由經驗性概括支持;即便基于某一特定自然語言得出的經驗證據,也無法達到普遍性的哲學結論。楊生平持前一種觀點:“哲學相信具體科學但又超越具體科學,它不滿足于具體科學對世界部分問題的思考,但又相信并依賴于具體科學,一旦具體科學發現證偽了某種哲學理論,哲學又會在事實與理性推理的基礎之上重新尋求世界的規律。”“哲學不同于具體科學的特點使它成為具體科學研究的基礎,具體科學若用哲學的方式去思考,必能深化其研究。語言學與哲學的關系也是個別與一般的關系,哲學對它的研究也有指導意義。”(楊生平2007:11)
Vendler駁斥第二種觀點。他的辯護是將語言類比為象棋,因為語言和象棋都是規則性活動或者規范性活動。他認為,語言學家就好比通過觀棋來總結象棋游戲規則的人。語言學雖然是經驗性描述,但對規范性活動的經驗研究有別于對純自然活動的觀察和概括。語言學家所關注的不僅是對弈者在做什么,而且是他們對這門游戲都知道什么。與象棋相比,語言中的先天真理有很多更難掌握,因為很多規則還未被陳述,有些先天真理又離這些規則很遙遠。語言結構包含的某些先天真理對于講母語的人仍然隱而不彰,只有語言學家才能發現關于語言的某些真理。語言學家是專門為語言編碼的人,哲學家應該歡迎語言學家為他提供幫助。哲學家使用語言學家的成果,但他得出的結論是哲學結論,而非語言學結論。
我也贊同第一種觀點。一方面,哲學家須要利用語言學的經驗性證據論證自己的觀點或證偽他人的論點;另一方面,語言學家的工作如同用顯微鏡對語言進行系統、仔細地分析。具備哲學素養的語言學家能更好地把握方向,在紛繁的語言現象中不至迷失在瑣碎的問題中,而是能找到有重大價值的研究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哲學應當內化為語言學家的宏觀思維素質,使他們在選擇研究方向、解決具體問題時,具有更高遠的眼光、更深刻的洞察力和更敏銳的直覺。
然而,不同于其他學科,語言學與哲學,尤其與認識論之間有著更加特殊的關系。原因有二:一是語言與思維或人的認識能力密不可分;二是語義學旨在研究語言符號與外部現實的關系,而語義問題離不開人對意義的理解,這必然涉及語言與思維或心智的關系。因此,語言學與認識論交織、滲透的原因在于,無論是研究語義問題還是認識論,都繞不開三元關系。下面,我們將在三元關系框架內解析語言學與哲學的關系。
在西方哲學史上,有關本體論的理論有唯名論、概念論和實在論。語言本體論的唯名論、概念論和實在論分別把語言的本質看成物理實在、心理實在和抽象客體。
Bloomfield的結構主義語言理論屬于唯名論。他認為語言實在體現在話語的物理聲音中。為了反對19世紀語言學中的心理主義,使語言學真正成為一門科學,他接受當時的新實證主義的科學觀,反對觀念論者把語法看成心理實在的理論。主張唯名論的語言學家還有Harris和Quine等。他們將主要精力用于言語資料的搜集和整理上,在分析語料的基礎上概括、歸納語法規則。然而,由于這種語言觀認為語言是外在于心智和大腦的機制,無法正確解釋人類語言的習得過程,一些語言學家開始轉向內在,把語言看成一種心理實在,主張概念論。
洪堡特、Sapir,Whorf和Jakobson等屬于早期概念論或觀念論的語言學家,Fodor,Chomsky和L&J等屬于現代觀念論者。洪堡特說,“語言就其真實的本質來看,是某種連續的、每時每刻都在向前發展的事物。即使將語言記錄成文字,也只能使它不完善地、木乃伊式地保存下來,而這種文字作品以后仍需要人們重新具體化為生動的言語。語言絕不是產品,而是一種創造活動。因此,語言的真正定義只能是發生學的定義。語言實際上是精神不斷重復的活動,它使分節音得以成為思想的表達”(洪堡特2002:56)。Sapir認為,“語言中的音位不僅僅是像有些語言學家所感覺的那樣,是從事抽象的語言學討論的相當有用的概念,而確實是一種心理實在”(Sapir 1985:55—56)。贊同這一主張的還有布拉格學派的Jakobson等人。Chomsky從當代認知心理學的理論基礎出發,認為語言知識的本質在于人類的心智/大腦中存在一套語言認知系統,表現為某種數量有限的原則體系。一旦擁有這一系統,人們就能產生和理解數量無限的新的語言表達式。他認為語言學屬于認知心理學,最終屬于人類生理學。(Chomsky 1985)L&J認為,認知語言學的產生得益于認知科學和腦科學的發展,可以通過研究心智的概念結構和認知機制揭示語言的本質(L&J 1999)。
Katz主張實在論語言觀:“語句既不是存在于物理空間中的聲波或墨跡,也不是此一時彼一時出現的或以心理事件和狀態呈現的主觀性的東西。語句是抽象和客觀的實體,只有通過直覺和理性而不是感覺和歸納發現其結構”(Katz 1985b:173—174)。
然而,確定特定語言學理論的本體論只能界定其學科性質,而無法說明語言學與哲學互相影響的原因。在三元關系框架內解釋二者的特殊關系,才能更好界定特定語言理論的學科性質和本質特征。
聯動的PLC、2套步進電機、1塊觸摸屏、1套鎖付機及相關的外圍機械組件構成。PLC1為主控制器, 實現自動裝料、自動安裝螺絲等功能;PLC2為從站控制器,實現工作臺前后、左右移動到預訂安裝位置的功能。通過人機界面(觸摸屏)來實時查看系統工作狀態,修改螺絲安裝位置等相關參數。
對于三元關系,語言學家和哲學家一直見仁見智。我們認為,對三元關系的假定是建構語義理論和認識論的基石。以建構主義和體驗主義的語義觀和認識論為例,語義學和認識論中的三元關系呈現為:語義學研究語言與實在的關系,認識論研究心智與實在的關系,它們通過建構主義的語義觀發生關聯。Sapir-Whorf的語言相對論和Halliday的建構論語義觀都強調語言結構或語法對思維或心智的塑造作用,認為語言結構決定或建構思維結構,從而產生不同的意義和知識。
相反,體驗哲學認為心智結構決定語言結構。心智本質是體驗的,因而語言也是體驗的。心智能認識的實在也是體驗的實在(embodied reality)。
真值語義學的認識論基礎是理想語言學派的意義理論。該語義學主要關注語言符號,即詞和句與實在的關系,卻不理會或試圖排除語言使用者的心理因素。這是因為理想語言學派認為個人的感知心理不可靠,將認識論問題歸結為語言問題,試圖通過語言邏輯分析揭示思維和實在的結構。該學派假定語言、心智和實在與邏輯同構,因而認為語言邏輯分析不僅能消解哲學中的假問題,還可以揭示世界和心智的邏輯結構。這種同構觀也稱為語言圖像論、邏輯原子論和表征論(representationalism)。它將語言看成一個表征系統,語言與實在和思維是映射關系,語言和思維是對外部世界的內部表征(包括錯誤表征)(Devitt&Sterelny 1999:137)。其特點如圖1所示。

圖1 邏輯原子論假定的語言與實在的映射關系
此外,真值語義理論還堅持語言與實在的還原論或組合論(compositionalism),即認為語言反映現實世界的方方面面。世界和語言可還原為其基本的組成成分,語言的基本成分與世界的基本成分是一一對應或映射關系。早期Wittgenstein認為世界由事實組成,事實由事態或不可再分的原子事實或事態組成,原子事實表示事物之間最基本的關系。相應地,語言中的復合命題、原子命題分別對應于事實和原子事實。要分析原子命題,須要了解語言的更基本的單位——名稱(或思維對象)。名稱則對應于實在中的簡單對象或事物。按照真值語義理論,一個命題的意義或真值取決于其組成成分的指稱的性質以及該句子的句法結構 (Devitt&Sterelny 1999:11)。也就是說,句子意義是其組成部分的函項,一個命題的意義部分取決于其組成成分,部分則取決于其組成部分的組合方式(Devitt&Sterelry 1999:21)。
從日常語言學派意義理論衍生出來的語用學,則在語言與實在之間加入說話人的心理或意向因素。他們認為,人們使用語言往往不是為了判斷命題的真值,而是為了實施言語行為,實現說話人言語背后的意圖。因此,說話人的心理因素是不能排除的。不過,對話語意圖的理解和判斷不是基于個人的心理,而是社會規約,即強調社會、公共的心理,是社會交往中主體間應該遵守的合作原則、禮貌原則、順應原則或關聯原則等。
Saussure的語義觀則完全排除心智和實在因素。他認為語言的意義取決于語言符號之間的聚合關系和組合關系。他把語言比喻為象棋游戲,正如每個棋子的作用不是孤立確定的,而是在整個象棋游戲規則中體現出來的一樣,一個詞語的意義也是通過與其他詞語的對比體現出來的。例如,“紅”的意義并不是通過指稱外部世界紅色的物體來確定,而是通過“紅”與“黑”、“黃”等詞語的區別得以確定的。然而,Devitt&Sterelny(簡稱D&S)批評結構主義的認識論和語義觀:語言符號雖然與象棋游戲有類似之處,但存在本質區別。人們使用語言不是為了玩語言游戲,而是用語言指稱外部世界,獲得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因此,結構主義語義理論雖然對理解意義有一定洞見,但因其摒棄語言與實在和心智的關系而沒有實際的意義,尤其對自然科學中的意義問題沒有解釋力。
當唯理論者和經驗論者在為知識來自先天理性還是感覺經驗而爭論不休時,懷疑論者對他們的觀點提出了質疑。一方面,他們認為唯理論是有問題的,因為要獲得科學知識,經驗必不可少;另一方面,他們也質疑感覺經驗本身,認為感知對心智不是透明的、所與的,而是心智加工的結果。因而心智難免受到感官和語言等中介的影響。我們關于實在的知識不可能是真理,而是心智建構的結果。
D&S用“餅干—模子”隱喻描述康德關于心智、物自體和表象之間關系的本體論思想。面團代表物自體,它對于我們來說不可及,即獨立于廚師(人類)的心智。廚師用模子(概念)扣在面團上做出餅干,形成對心智可及的表象。所以康德認為,實在本身是不可知的,神秘的,我們所能認識的世界只是經過心智和感知建構的結果。
盡管康德認為實在不可及,但他認為人類具有一些普遍的、先驗的概念,比如因果、時間和歐幾里得空間概念等,所以康德并不是相對主義者。然而,“當今的反實在論總是只保留康德的物自體和強加概念(imposed concepts),卻遺漏掉他所強調的強加概念的普遍性。相反,他們認為不同語言、理論和世界觀會強加給認識的世界,這樣一種‘構造世界’的觀點非常流行,也稱為‘建構論’”(D&S 1999:248)。D&S認為Sapir-Whorf的語言相對論假說屬于建構主義認識論。該假說認為所有知識,包括邏輯、數學和科學知識都由語言建構。系統功能語言學也屬于建構論語義觀。不同之處在于前者強調不同語言對心智的塑造,后者主要研究同一語言的不同措詞(wording)對意義的建構。具體說,語言相對論認為心智的結構受不同語言詞匯和語法結構的塑造,操不同語言的民族對實在的認識不同。系統功能語言學研究人們在社會交往中使用不同的語言形式實現不同的社會功能,即用不同措詞表達不同意義。該學派基于建構論,認為實在本身不可知,我們能認識的是經過語言建構的實在,也即Halliday的“實在就是我們的語言所說出來的樣子”(Halliday 2007:183)。這兩種語言理論對三元關系的假定如圖2所示。

圖2 Sapir-Whorf和Halliday對三元關系的假定
L&J聲稱體驗哲學不同于以往哲學理論,不是基于先驗思辨,而是以認知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等經驗科學的新發現為基礎提出的,并基于對日常語言的系統歸納,發現思維具有體驗性和想象性。體驗主義認識論認為所有知識都是體驗性和想象性的心智建構。意義也是體驗的和想象的心智建構的產物,其對三元關系的假定如圖3所示。

圖3 體驗哲學的認識論和語義觀對三元關系的假定
可見,由基于理想語言學派意義理論的真值語義學到基于日常語言學派意義理論的語用學,到Saussure的結構主義語義理論,再到基于建構主義認識論的語言相對論、系統功能語言學和認知語義學,語言學理論的演變和發展始終與認識論或知識論交織在一起,并且它們之間的互相影響和滲透都圍繞著三元關系展開。
本文得出兩點結論:(1)從宏觀和微觀兩個層面看,語言學與哲學之間不是孕育和衍生關系,而是互相影響、促進和滲透的;(2)語言學與哲學的特殊關系應在三元關系框架內解釋。
另外,得到以下啟示:(1)由于對語言本質的研究應與心智和實在因素相結合,語言理論的建構應基于特定的認識論或以建立新的認識論為旨趣;(2)今后對語言學理論的批判和建構有了一個更清晰的思維框架,即可以從其對三元關系的假定入手,審察現有理論的不足和適用范圍,從而為建立更加合理、更有解釋力的語言學理論奠定基礎;(3)建構語言理論除了需要語言學家具備哲學素養,更需要與認知科學、心理學、人類學和腦科學等經驗科學整合,使得建構的語言理論不只是形而上學玄想,而是建立在經驗科學證據基礎上的真正科學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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