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風
浙江某地舉辦“中國傳統節慶文化論壇”,中國作協名譽副主席王蒙發表講話,他針對各地掀起的“文化傳承從娃娃抓起”的“復古”浪潮,如部分學校讓學生穿古裝誦三字經,王蒙直言此種行為有點走火入魔。他說,重視傳統文化不是回到過去,今天的我們不可能像漢朝、清朝時那樣過節日。
王蒙的言論看起來很有道理。他的道理就是所謂內容或實質重于形式的哲學。中國人在學校里所受的哲學教育比任何國家的人都多,但其中卻存在嚴重偏頗。比如,片面地強調內容高于形式。這在某些時候是成立的,但是仔細想來,其實,形式才是至關重要的。
這其實是哲學常識。亞里士多德哲學的一個基本命題是:形式決定事物的性質。汽車的實質是由引擎驅動、有四個輪子可以行駛。那么,是什么把三萬元一輛與三百萬一輛的汽車區別開來?人們又何以普遍喜愛后者呢?就是因為形式。
文明也是由其形式規定的。人的實質就是“食色”之性,文明讓人“化性起偽”,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規范人,從而讓人看起來是文明的。生活在不同文明體、不同階層的人,其實質如肉體構造、智力結構,不會有明顯區別。真正決定人與人的差異的,就是形式。最簡單的如衣著的形式,其次是日常生活與節慶日的禮儀、制度,深層次的是人們所說的思維方式,其實也不過是特殊的語言形式與思考形式的結合。正是這些形式,把中國人與日本人、印度人與美國人區別開來。甚至于窮人與富人、有教養的人與沒有教養的人的區別,也在形式。
或許可以說,所謂文化,就是一個文明體的成員在生活的各個方面所表現出來的特定形式。因此,中國文化就是由中國人的行為的某些特定形式來規定、來表現的。比如,普遍地信仰孔子,普遍地拜謁關公,那就是中國人;或者,女性穿上旗袍,人們馬上就會想到她是中國女性。
20世紀以來,中國的傳統持續衰落,以至于基本斷裂,其主要標志就是,能夠體現中國人特定生活方式的形式逐漸地消失。比如,今天大陸人不知道如何行禮,下輩人不知道如何對待長輩,長輩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下輩。人們也普遍不知道該如何相互稱呼,“先生”猶在耳而“小姐”已變質,“師傅”、“老師”滿天飛,小孩則見了異性長輩亂叫“阿姨”。稱呼的匱乏,其實是語言匱乏癥的一個表現方面。
另外一項重要的形式缺失是中國人普遍不知道該穿什么樣的衣服。中國雖然宣稱自己是文明古國,但在重大而嚴肅的場合,大大小小的人物們卻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哪怕是在純粹中國式節日中。比如,戲曲演員在臺上清唱著傳統戲曲,卻西裝革履,令人倍感失調。在傳統節日,日本、韓國很多民眾都穿著自己的傳統禮服,但在中國,即便在春節這樣重大的節日,在婚禮、喪禮這樣的人生重要場合,人們也不知道該穿什么樣的衣服。
有人曾經說過,由于形式的喪失、遺忘,中國人的生活更接近于實質了。然而,接近實質的結果,不是生活更美好了,而是生活的粗鄙化,人際關系的野蠻化,使文化的普遍退化,甚至形成了一種反文化的氣氛。只是,在漫不經心之中,每個人內心深處其實都有一種不知如何與人相處的焦慮。
恢復傳統,其中包括恢復一些傳統的禮儀。把生命重新置于這些禮儀之中,賦予生命以形式之美,這些形式本身也可以給生活帶來很多便利,禮儀反而可以讓生活文明化,讓生活更輕松,讓生命更有意義。
當然,目前很多人士試驗的種種傳統禮儀,未必合理。但對這些試驗,人們不妨多一些寬容。畢竟,他們頂多只是一些草根性試驗;畢竟,恢復傳統其實總是一個創造過程,而沒有人能夠確保每一個被創造出的傳統都是合理的。讓他們去試驗,讓公眾去判斷,即便出了錯,也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顯著的損失。
今天很多批評此類試驗的人士,貌似中肯,實則偏狹。他們立論的根據,或者是盲目輕視形式,因而走向不要文化的虛無主義;或者是在古今之間劃出一道截然的界限,而盲目地崇拜今天。這些論者不是試圖以禮儀、以文化向上提升人的生命,而是誘導生命向下墮落,反把物化的生命當作生命的本質來追求。(摘自21早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