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里誰將你撥動
秋夜里誰將你思念
誰將你寫下
成為傳奇
讀過幾多故事,看過幾多女子,什么最后留存于心?孔子說,交臂非故。每一秒都是歷史,這一刻過去,你便不是前一刻的你,哪一刻是屬于我們自己的人生?就是這一刻,這說出就成為過去的此刻。那些女子,因為什么過去后,仍被我們懷念和記得,是美貌嗎?也是,也不是,只有那些創造自己歷史與命運的女子,最終才會被我們懷念和贊嘆。你,認同嗎?但懷念與贊嘆,依然不能阻止她們逝去的腳步,因為生命有限,誰,都有時限,誰都只能絢爛一段。
柳如是,不用隱瞞,是名妓女,據史料記載,她并不傾國傾城,卻迷卻男人無數。她憑什么?有才的女人也多了去了,憑什么她名垂青史,并被我們念念不忘。她在那樣的時代風云下,女扮男裝,將自己送上門賣出去,并最終成功嫁給一個可以稱為爺爺輩的男人。后人對她的一生情愛評說雜沓,可是她不辯不爭,我行我素,完成自己的傳奇,將流言留待后人解悶而已。她風華絕代,并憑此改變并創造了自己的人生。除了贊嘆,我們還能說什么?
她一生只有47歲,原名楊影憐,自己改名叫柳隱,號河東君,因讀辛棄疾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故自號如是。幼年賣給名妓徐佛為養女,兩年后賣到“吳江故相”周道登宰相家為婢女。柳如是的才情詩意,清爽俊俏,由周道登親手調教,周亦成為柳的第一個男人,從一個婢女到侍妾,柳如是只過了5年這樣的日子。她15歲時,周道登辭世,她亦被攆出周家大門,容不得一寸土地與她。只因周太寵她,而她恃才傲物,全憑自己高興,不懂得或不屑于與族中掌權女人形成聯盟。流傳下來一個小故事,她曾將周道登的頭發全部染成綠色,周道登仍開心大笑寵她,而周其他的女人族人簡直認為柳就是禍害。于是15歲的柳如是再度流落青樓,她甚至就打出“相府下堂妾”的名號,來做皮肉生涯。別人覺得不齒的事,她倒高張旗幟,左右是這樣的人生,她又有何懼?或者懼怕又能怎樣呢?怕到底,便生出無懼。她曾令愛憐她的男子跳進冬天冰冷的河水里,她曾用一個男子的錢來供她與另外的男子為樂,只要她想,她便耍弄她不看重的人,閱人無數,世故老辣,也性情曠達,這份任性怕是源自——我已經不能再壞,再壞命運能奈我何如的清醒看透吧。她何曾缺過男人,她甚至不須努力,就穩穩坐了秦淮八艷之首的交椅。她一生不見與哪個女子結交,除了徐佛。因為她總是搶了別人的丈夫,做自己的丈夫,雖然在那個時代,這好像是多么應該應分情理之中的事,但從未有任何女人與她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這也埋下了她最后自盡離世的結局。她以絕世才貌,與復社、幾社、東林黨人交往,著儒服男裝,與男子文人縱談時事,詩歌唱和,有她在的地方,文章雅事,玲瓏新鮮,讓那些有錢有閑有雅興的男子見識到在家見識不到的女人的風情與性感。她在周道登家時即見過江南義士陳子龍,并兩情相悅,及她再入娼門,她硬是掘地三尺找到陳子龍在上海華亭的家,自己上門找去,亦是男服直入而去,其時大她十歲的陳子龍早已有妻室,便納柳如是為外室。想來,他們應該是幸福過一小段的,爾后陳子龍入京趕考,未考中面子上過不去,便決意居留京城3年后再考。柳如是只身留在家中等待,與陳子龍夫人意見不和,她一氣之下不辭而別,離開陳府,三入娼門,又回到徐佛門下。她從來不缺心儀她的男子,但內心開始憂慮未來的人生由誰承接,她不愿嫁為商人婦,她只想嫁給雅士。她覺得她值這個價。
立意要嫁入名門望族。這一次她相中了錢謙益,錢是東林黨領袖,是當時的文壇老大,有錢有閑有雅有名。他們曾在西湖有一面之緣,以詩唱和,錢當時便對她交口贊賞。她再度女扮男裝,像當年去找陳子龍一樣,自乘一葉小舟去扣錢家半野堂的大門,將名貼遞給錢家下人,上面只有4個字:河東柳隱。錢看了名貼,心下疑慮,誰是河東柳隱,難不成是秦淮八艷的柳隱?他對下人說,快請。這兩個字,從此改寫柳如是與錢謙益的各自的后半生。是晚,柳如是與錢謙益相談甚歡,這短暫的談話便是柳的決勝局,如不能讓錢愛慕她,她將折回煙柳巷陌。錢謙益歡喜留下柳如是,并為她獨建一棟小樓居住。柳亦不推辭,并直接對錢謙益說,我不僅想住一時,我想一輩子陪著您。并說,我還不能不要名分,我不做幕后的女人,我得明媒正娶的嫁給您才行。錢謙益怕是也猶豫過,但他實在是欣賞贊嘆這個才情無雙的柳如是。如果命運算是一種賭注,錢謙益這次可以稱為豪賭,并贏得那么精彩。他便娶了,一個60歲的江南文士,娶了24歲的秦淮八艷柳如是。這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都需要一個男人的胸襟與膽識。勢利媚俗與柔情俠骨都含而有之的柳如是,又一次達成自己的心愿,即使出身低賤,幾入娼門,她仍抬著頭驕傲做人,并可以征服她想征服的男人。錢謙益的原配陳氏從此與柳如是水火不容,因為柳如是,她從此失寵。并最終在錢謙益過世后,攜族人向柳如是報這一世的宿仇,她雖讓柳如是死了,可她自己又獲得什么呢?不亡以待盡的不多時日罷了。到底什么是一個女人的無悔人生?沒有答案,只有一個個活過的女人,也沒有人的腳印是筆直的,只有內心的甘與不甘,留待自己細尋。
婚后這個60歲的男人與24歲的柳如是,過得很幸福,打情罵俏,嬉笑傳情。就是這樣的婚姻,依然可以幸福,這讓我們不禁感嘆柳如是對生活清醒的認識與果敢行動。她用她的聰明才情,不但可以嫁入正經門庭,而且用她的智慧,可以成全她的生活。可是他們不幸生活在明末,明亡了,清入主中原,那時中國人的骨氣是一仆不侍二主。柳如是勸夫君以身明志,雙方決定跳湖自盡,可是真到那一刻,錢謙益怕了,說,夫人啊,水太涼,我們不能跳啊。柳如是要自盡了結,錢死死抱住夫人。柳雖然恨其懦弱,但從未棄他。錢歸順了清,留了辮子,并從南京起程去北京做官,柳如是自留在故鄉不肯隨去。而去了朝堂的錢謙益并未得寵,誰能相信一個投降的文人?5個月后錢抱病歸鄉。這一次是真的與柳如是歸隱鄉間,吟詩煮酒,自娛自樂,逍遙人生,柳如是為錢產下一女,讓錢體會老來得此千金的狂喜。這之后的17年中,他們曾資助支持反清復明,柳如是亦曾親上前線慰勞將士。曾接受黃宗羲的委托,3次遠去浙江策反將士。在浙江入海口與鄭成功密會,策劃如何反清復明。所有男子可以做的事,她從容就之。而女人不敢不屑做的事,她當成生命的享受,比如搶壓她想要的男人。不久禍事降頭,說錢謙益反清,被捉進北京城。此時錢家大亂,無人知道怎么辦。據傳錢的兒子窩在床上,抖成一團。柳如是站了出來,其時她剛剛產女四十幾天,便當家做主,鎮靜從容,變賣家產,帶著30萬兩白銀,女扮男裝,用錢敲門去救錢謙益的命。及錢謙益從大牢里出來,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女扮男裝的夫人,這個60歲的男人流淚了,這世間惟一能救他于危難之時的,只有這個他在風塵中娶進家門的妓女。升沉不改故人情,被世人最不屑的一個娼門小女子做到。人世的感慨,有時哪是一聲嘆息可以承載的?
柳如是,這個風骨才女,將錢謙益接回故土,相將度日,直至錢83歲過世,始終陪伴著他,提醒規劃成全著錢的人生。錢過世,錢氏家難,氏人都站出來要分家產,她一方面安定族人,一方面派人去知府,告知府人速來,柳如是已在房中三尺白綾自盡,她留給知府的信中只有16個字:“夫君新喪,族人群哄,爭分家產,逼死主母”。她用她的死定了這些族人侵占財產的罪名,這一年她47歲,與錢謙益共度23年人生。她用死成全了錢家后人的生活保障,也完成她一生不肯屈就任何人的驕傲性情。但她沒機會入錢家社墳,只在錢墓對面寂守天年。但這又如何,如果此生不遇到錢,她也許不會被后人所知,但何會改其本色,況且嫁給錢是她自我策劃執行的結果。
這個柳如是,三入娼門,三度從良,二次婚姻。受盡男人寵愛,怕也有慧劍斷情絲的決絕與恨意,但民族危亡的時候,挽救了自己的丈夫;家族危亡的時候,挽救了錢家。而這源于她在娼門下,仍覺得自己清雅堪配名士,她自視甚高,從未將自己看低。身在娼門,卻高調地活出自己的姿意。是她的才情,她的膽識,成全了她自己和她最后一任丈夫錢謙益。大學問家陳寅恪,為她寫下《柳如是別傳》,為這個被士大夫蔑視的奇女子立傳,一個倚門賣笑的弱女子,在明清易代之際,竟比五尺男兒更看中家國大義,陳寅恪想以此表達我民族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這部書洋洋85萬字,歷時十年,只為一個煙花柳巷的小女子,痛哭古人,留贈來人,用一個小女子的命運啟迪活著并形成歷史的民族,而這時的陳寅恪先生已經目盲。
所謂風流別致,暗傷如許。這樣的女子甚至是不能評說的,她不偉大,可是她如此精彩,精彩到你不知用什么來形容斷定她。她就是這樣如入無人之境活成了自己,我們有的只能是內心沉默的贊嘆,并將她一直放在心里,不與人述說,仿佛才真正在內心留存了柳如是,并與她在內心沉默對談。我沒有引用任何一句柳如是的詩句,只想您找來《柳如是集》,慢慢讀來,哪怕只有一首,方堪對這番幾百年前的才情雅念。
我們都將這樣,活過然后死去,都寂寂無名,并留在那些真正愛你的人心中,也許留存一天,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刻在靈魂里,永生攜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