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碎語

★冬天，在“周漁的火車”里看窗外一路白霧的世界，樹掛，白須，太陽像一片薄薄的白冰塊危險地懸在天上。那些一閃而過的綠化樹，遠離森林，像被檢閱的士兵，寒冷中依然安靜站立。而另一些，逃離了隊伍。兩棵緊緊相鄰的櫸樹，遠遠地望去，仿佛從一個根部生長起來的，一樣高，一樣枝條嚴密，搭肩拍背的雙胞胎一樣，齊齊地看著遠方。一棵樟子松在遠方站立，不遠處，另一棵樟子松與它并立，因為來自同一個家族，他們容貌相似，是父母兄弟姐妹還是戀人、夫妻呢?作為一棵樹，和另外一棵樹相戀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吧?更遠的地方，有兩棵落葉松離群索居，很久也沒有從火車的視野里消失，一棵下半部是短枝，樹頭豐滿，另一棵也是下半部是短枝，樹頭豐滿，像是幾十年生活下來的夫妻，越長越像。而兩棵樹干扭曲的樺樹和兩棵斜身的櫟樹則像追星的孩子，連撩頭發和手指的姿勢都要與偶像一樣。

★在山里，看到一片白樺樹，路邊的好多白樺在一人多高處都被剝了皮。不是人怕沒臉，樹怕沒皮嗎?是誰把樺樹皮剝了呢?同行的人說，是摘山貨的人剝的。樺樹被剝了皮還能活嗎?他說，沒事兒，里面還有一層褐色的樹皮，這層樹皮被環形地剝掉樹才會死。

車行在淺山區，路旁的樹林還算深遠，高低起伏地在各種走勢的坡谷里，疏密適中，但林相不夠好，矮的散，高的彎。也許樹木為了保護自己，就長得不好，以免早成材被伐了呢。莊子的所謂“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也許因為林地比較疏，樹不用爭陽光，就不使勁兒往上長了。誰能知道樹木的思想呢?有人說那些矮的柞樹叫“老頭柞”，看看那些老頭柞，頗有老江湖的狡詐。

★天很冷，晚上走路，腳在努力地適應著冰雪的路面。城市里沒有夜晚，冬季夜晚的城市更像一座冰雪的廢墟。寂靜、冷峻、少人，連車流的聲音和燈光都被凍住了一般。

樹在路邊冬眠，身上掛著閃閃的彩燈，看不到它們的生命跡象。植物來自另一個世界，本來我是和它們在那里生活的，后來不知道為什么跑出來這么遠，都成為被城市規劃的一部分。但愿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天午后，死在鳥語花香的山林里，周圍全是生生不息的花草樹木，然后，我就腐爛成植物的食物。我常常奇怪佛經里把西方描寫成充滿金、銀、琉璃、瑪瑙、硨磲的世界，我更愿意極樂世界是鳥語花香、樹木蔥蘢的。

★以前家長教育我們的話，好孩子是棵大樹。不知道啥意思，大樹不亂說亂動?成才以后被人使用?其實大樹在山里是極為自由的，有時竊竊私語，有時大聲喧嘩。為了爭奪陽光盡量伸枝展臂，把別的樹壓在自己的身下，地下的根莖更是激烈地爭奪養分，更有的樹附生在別的樹身上，吸取那棵樹的養分，最后寄生者成為參天大樹，被寄生的樹死去。好孩子還要成為大樹嗎?

★去年秋天去爬山，登到山頂，坐在厚厚的櫟樹葉子上休息，一陣風吹來，林中的樹木開始喧嘩，由遠及近，響聲成片。看電影《1990》，孩子把耳朵貼在樹干上，能聽到樹在自言自語。我沒聽過，但我相信有人能夠聽到，我猜老樹肚子里的聲音多。而在《花樣年華》里，梁朝偉對著一個樹洞傾訴心事。一棵樹是最好的傾吐對象，永遠不會泄露你的秘密。有個朋友說，你要真心去關心一株花草，和它說話，它就會長得好，而沒人搭理的花則會得抑郁癥。植物有感應已經被科學家證實，這挺神奇的，給人許多安慰。

★人類虐待異類的花樣不斷翻新。不僅對植物進行綁扎造型、嫁接改造，還破壞它們的生存環境。那些原本生活在清新山林中的樹被移栽到烏煙瘴氣的城市里的樹是最令人同情的，還有更令人發指的是給植物施加刑罰。美國有個叫羅伯特·布爾特曼的家伙，花了10年的功夫，拍了80張特別的植物照片，他給植物接上8萬伏的高壓電，在植物遭到電擊的那一刻進行拍攝。他出了一本書叫《生命跡象》。他說:“對我而言，藝術就是以新的方式去探尋世界及它的奧秘，以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 我看那80張圖片則是他對植物加以酷刑的證據。這么缺德的人，希望他葬送在植物的手下，來生變成一株被8萬伏高壓電擊穿的雛菊。

★植物的生命哲學?說不清楚。植物呼吸空氣，依賴陽光，從土壤中吸取養分，繁衍生長。它們有保護自己、繁衍自己的全部智慧，以氣味、顏色，以改變自己的生長狀態等等來適應自然的法則。美國有個女生物學家在一本書里寫到:“走過花園，會臉紅心跳，因為植物都在努力地傳播花粉。所有的花都在想著那點事兒”。

人臉紅了，花沒有害羞，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它們把人隱藏起來的部分展露無疑，它們的愛情觀念又是什么?文人、哲人和植物學家都說不上來。還是別去妄加猜測了，以免又落入“萬物為我所用”的邏輯中。

★林語堂說:中國文人畫一棵楊柳，寓意是一個裸體的美女風姿綽約。歐洲的畫家畫一個裸體的美女，象征著大自然春意盎然。人啊，就這么比喻來比喻去的，其實還是妄自尊大了，美女如何能與花草樹木相比擬呢。去年秋天去看五花山，所有你見過的、沒見過的色彩，想象出的或永遠也想象不出的色彩，在山里才能看得到。樹葉綠了、黃了、紅了，可是那些個黃和紅，每一片又都是不同的黃，不同的紅、不同的粉、不同的褐……在不同時間段的陽光里變換著不同的色彩，那哪是美女臉上的紅霞所能窮盡的?

★喜歡歐姬芙的畫，放大的鳶尾花。常識提醒人們，再美的皮膚也經不起近距離的端詳，但植物的種子和花朵在顯微鏡下也是美輪美奐的。

★這個冬天格外冷，也格外長。每到隆冬時節都有要崩潰的感覺，我想我一定會死在冬天這個折磨人的季節。快點過去吧，我在焦急地守候天氣轉暖，春天快來。我許下諾言:一定要好好對待每一個春天，還有那些夏和秋。等到這個春天來了，我要到山里好好住些日子，去看植物，去和大樹聊天。我希望跟隨一粒種子或是一朵花兒，看看它是怎么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