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夜話

不是思想就是行動

用豐饒的筆旖旎寫下

看到不一定存在意義

不記下則意義不存……

羅蘭·英格斯·懷德最出名的書是《草原上的小木屋》，但我更喜歡她的小木屋序篇《大森林里的小木屋》，雖然連和孩子一起讀“小木屋”的年齡都過了，但我仍然對小女孩羅蘭所經歷過的森林、草原和她爸爸親手蓋的小木屋充滿向往。我知道羅蘭一家在木屋里要和蚊蟲、野獸、寂寞、暴風雪以及其他自然災害搏斗，但這些艱難都被我淡化得如清晨的薄霧，只要出現就會隨著我陽光一般的向往之心消失。

我的屋子在森林里，不是小木屋，是石頭的。羅蘭在森林里住的時候，有梅花鹿、大熊、冬天的白雪、春天樹上的綠芽，還有小木屋里溫暖的火光、媽做的點心、爸的悠揚琴聲……我的石頭房子坐落在山腳，山上有風力發電機，房頂有太陽能集熱板，前院有水井，后院有垃圾處理罐，房子前面種花，后面種菜，左邊養雞，右邊拴狗，廚房里有我做的點心，書房里有電腦里放出的音樂，要想和最近的鄰居見面就要翻過一座山，要想進城買東西就要開車繞過一道梁……每當我臉上充滿了深情，三三就知道我要描述“森林里的小石屋”了。然后他就開始犯困。有時候也會指著一種植物的圖譜說，看，蚊子草，有驅蚊功效，可以種在你房子的周圍哈。多半只是哼哈地敷衍我兩句，然后說，我還想要瓦爾登湖邊梭羅的房子呢。我也會傻了吧嘰地聽不出來他暗地里的諷刺。偶爾他也會和我一起瞎向往一會兒，反正也是哄人的，又不用當真。

森林真大，不能用遼闊來形容，遼闊在更大的意義上是指平原，有面積感。森林就只能用“大”來形容，“大”有立體感。城里人把林木盆景養在屋子里觀賞，而在這里，森林把村莊和人養在自己的懷抱里，也當盆景看，人進到森林里就像觀賞盆景里拿著牙簽樣魚竿的小人。

炊煙裊裊地起來了，像給林梢拽住了，要升不升的，有時候炊煙冒不出去，就憋在肚子里了，沒忍住，又吐出來，像噴云吐霧的吸煙人。狗沒什么事，隨便叫一聲，雞就伸長脖子回一句兒，雞對狗說的話走到林梢就沒了話音兒。

來一片云彩就被吸進來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又升起一片霧靄，山和森林和云和霧成為氣象符號。有經驗的人，不用看天氣預報，預報的再準，也準不到自己房前屋后的雨雪風霜上來。

鳥獸、樹木是怎么計算時間的呢?他們有時間觀念嗎?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古人說。他們還是有他們的方法吧?春天燕子屋檐下筑巢，真的鳥巢，不是赫爾佐格和德梅隆設計的奧運鳥巢，是用泥土、草和燕子的口水做成的，然后里面就有了一窩兒蛋兒，小鳥破殼了，長毛了，會飛了;野獸們在春天談戀愛，夏天生仔，秋天就兒女成群地在林子里溜達了;樹呢，一年一圈兒，只要不被砍了，幾歲就自己知道，要是被砍了，別人才能知道它年齡的隱私。

在森林里生活，根本不用去計算日子，日子只是生命的周而復始。葉子落了又發，太陽下山了又升起，花兒開了又謝，青草綠了又枯，森林生機依舊。而人，根本等不到看一棵大樹衰老。爹媽的一生、自己的一生、兒女的一生，不管誰住在林子里，樹都是那么長著，看著一院子里的人生的生、死的死，離開的、回來的。

住在森林里，沒有必須召集的約會，也沒有要趕赴的約會，沒有什么事情讓人那么在意時間，可以長久地像梭羅那樣思考。有心事可以和一棵比你年長幾百歲的大樹說話。等待著你的嚴冬的到來，抓緊在好日子里絢麗。該開花的時候就去開花，該結子的日子就去結子，生命就是這樣簡單。你還急什么呢?不用去為了一張價格不菲的歌劇票去盤算這個月的收支情況，不用為了社交去瀏覽網上的服裝和餐館，森林里的生活本身是充滿了另外的情趣和娛樂。

梭羅去瓦爾登湖的時候20多歲，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他爸開鉛筆廠，梭羅研究出來的鉛筆好使，還得過大獎。梭羅住在瓦爾登湖邊上有經濟的保證，另外還有他老師的支持，梭羅不過住了兩年，寫了書，給大家構建了一個瓦爾登湖畔的烏托邦。不僅托爾斯泰和甘地受他影響，海子自殺的時候也拿本《瓦爾登湖》。

在森林里，桌子或凳子也不必一定放在屋子里，它們也可以放在大太陽底下任何一個寬敞的地方，人也不必一定睡在屋子里的床上，可以隨便在樹下搭個行軍床或者吊床，你還可以睡在裝玉米的閣樓上，聽著泡子里成片的蛙鳴。

桌子和椅子放在院子里就行了。我是要睡在屋子里的，蚊帳給我整嚴實點，我可受不了蚊子。行軍床、吊床可以放在林子里做裝飾，那還是比較上鏡的啊。玉米啊，好聞，蛙鳴啊，好聽。

你有院子、有菜地、有成片的大森林。有時候，飛過的小鳥會在凳子或桌子邊留下白色的鳥糞，不要介意，這挺有意思的。

鳥糞啊?!興許還是能忍受。

作息時間不再由老板或上司來規定，而是由對園子里的菜蔬的撫育、對山里的樹的種植來規定，每天早晨不用塞在上班的路上發瘋，拎一把鋤頭或鐵掀，從容地行走在林間吧。

誰給咱工資呢?種菜賣菜?大家都偷菜了。一棵白菜運到城里的成本是多少?價格是多少?還沒等種就賠了。咱們還是上班吧，攢點錢，到林子里來度假。屋子里鋪木頭的地板，像《草原里的小木屋》那樣的地板，還有木頭的桌椅。麻紗窗簾，淘寶上有賣的，等秒殺的時候我上去殺幾個。

冬天不住啊?

不住。冷。

不住人，房子兩年就酥掉了。得找人給房子燒火供熱。煤多一半得跑看房子人的家里去。

前幾年聽說有人倒騰俄羅斯度假木屋的，這兩年也沒動靜了。估計是沒有銷路。聽說那種房子是組裝的。

那是在俄羅斯，在咱這能行嗎?沒人住，還不讓人拆板子了?

也是哈，你不要打擊我。

不打擊你，只要林子在。

別哪天都給砍了。

不能。

森林里的黑夜真黑，靜夜真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