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澳門是近代中國最早對外開放的主要港口城市之一,也是西學東漸、東學西傳的最重要的一座橋樑。南海之濱的小城見證了中西碰撞四百多年,歷盡歐風美雨,生生不息,發展成為一個舉世矚目的特別行政區,也成就了今天人人讚美的世界文化遺產。在此一過程中,翻譯的作用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但他們扮演著怎么樣的角色,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頗值得深入探討。我們就此題目略陳管見,以期拋磚引玉,求教於大方之家。
葡萄牙有彥說,翻譯是叛徒(tradutor, traitor)。時至今日,澳門中葡翻譯文本的水平還為人詬病。有趣的是,如果不是這種半文半白、時而隱晦含糊、時而夸大其詞的翻譯為中葡溝通注入了潤滑劑,使得兩種文化的交往更加平順、兩個民族的相處更加和諧,使得澳門在中葡政治的夾縫中左穿右插而不觸礁,彈丸之地早就在歷史長河中淹沒了。在這個意義上,澳門的翻譯是化解糾紛、消弭沖突、促進和睦的使者。
或許更加準確地說,如果中葡初期交往時翻譯可以發揮更好、更加靈活的功能,葡萄牙可能已經成為明朝中國的朝貢國,與華建立正常的通商關係,不再需要甚么對華貿易基地,澳門這個城市也就可能不會出現了。
歷史沒有 “如果”。1516年,葡印總督派遣皮萊資(Tomé Pires)赴華,終於1521年2月抵達北京。他進京后第一件事便是“遞交國書”。他手持三份“公函”:一封是兩廣總督的奏折即“介紹信”,一封是艦隊司令費爾南·安德拉德(Fernao de Andrade)的信函,另一封是葡萄牙國王的“國書”。最后一封,只有皇帝才能開啟。當武宗打開葡王的“國書”叫人翻譯后,發現與已譯成中文的安德拉德的信無論從語氣和內容上都差異很大。雖然將責任推給了翻譯,但武宗不愿再見到葡萄牙人,並令人對他們嚴加看管,然后遣回廣東,驅逐出境,中葡最早的交往就此中斷,葡人從此在中國沿海流竄。
據史料記載,皮萊資帶去了五位翻譯。但我們無法確切證實,信是否由他們翻譯的,是怎么翻譯的,更不知道這些信的內容。可以猜測,安德拉德的信件在廣東翻譯時大概只是意譯,經過技術處理和文字美化,符合天朝帝國的尊卑道統和表文格式,而且與兩廣總督的推薦信一樣,說盡好話。待皇帝著人翻譯葡王的“國書”時,譯者“不識大體”或不敢自專而直譯、硬譯,自然與朝廷往來文書存在天壤之別。武宗感到天朝顏面盡失,翻譯也被處死。
葡人經過四十多年努力獲默許上岸貿易。他們初據澳門時,中葡雙方的了解和認識十分模糊,中國朝廷大員連葡萄牙在哪都沒有弄明白。兩廣總督吳桂芳在《議阻澳夷進貢疏》說:
“蓋由地在海外,資訊是非,無所折證。人屬蠻夷,彼此言語,悉憑轉譯故也。照得蒲麗都家國名,史傳所不載,歷查本朝,並未入貢,恐係佛郎機國夷人,近年混冒滿剌加名目,潛通互市。”
“今據該司會同差官譯審,卻稱系蒲麗都家國,與原詞滿剌加大不相合。況又自稱滿剌加為其所開併,則其逞強西洋,情可推見。及查所賚番書,驗止方員各二寸五分,已非表文式制,又其上止蓋一員印,如中國圖記之狀,又豈以卑承尊,真正印信行移之體。據該司集議,共稱恐併別國生夷,托名奉貢,以阻賴抽盤之計,亦屬有因。”
就是在這種混沌狀態下,葡萄牙人在澳門住了下來。面對如此來歷不明的族群,中國政府是如何與其溝通、對其進行管理的呢?
中國史料記載,早期的翻譯是“唐人”,估計是早期下南洋在南亞和東南亞地區與葡人已有接觸的華人。康熙《香山縣誌》云:
“凡文武官下澳,率坐議事亭上,彝目列坐進茶畢,有欲言則通事番〔翻〕譯傳語。通事率閩粵人,或偶不在側,則上德無由宣,下情無由達。彝人違禁約,多由通事導之。或奉牌拘提,輒避匿。
《澳門記略》則稱:
“理事官一曰‘庫官’,掌本澳蕃舶稅課、兵餉、財貨出入之數,修理城臺街道,每年通澳僉舉誠樸殷富一人為之。蕃書二名,皆唐人。凡郡邑下牒於理事官,理事官用呈稟上之郡邑,字遵漢文,有蕃字小印,融火漆烙於日字下,緘口亦如之。”
我們也不知道葡人如何“字遵漢文”與廣東當局交往,估計很可能通過葡亞(主要是與馬來人)混血的后代(“悉憑轉譯”)以及少數成為天主教徒的華人來進行。葡人在非洲、南亞和東南亞可滲透其語言文化,不少馬來人學會葡語並皈依天主教,可以充當翻譯。而馬來人一直與中國有來往,多少懂點漢語,無論是否混血兒,都可為中葡初期的溝通提供方便。后來成為翻譯主力的中葡混血兒,要更晚才出現。
16世紀50年代前后將葡人驅逐出浙閩沿海的朱紈在《甓余雜集》中記載,東南亞人在中葡早期交往中已經為葡人所用,並可能扮演翻譯的角色:
“該臣(指盧鏜)看得前后獲功數,內生擒日本倭賊二名,哈眉須、滿咖喇、咖呋哩各黑番一名,斬獲倭賊首級三顆。竊詳日本倭夷,一面遣使入貢,一面縱賊入寇寧紹等府,連年苦於殺虜。……至於所獲黑番,其面如漆,見者為之驚怖,往往能為中國人語。”
英國人威德爾(John Weddel)也證實了黑人充當翻譯之說。其船隊1635年在珠江口與中國船隊相遇時,發現中國船上“有幾個葡萄牙的黑人逃亡犯為中國人作翻譯。”(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
隨著中葡在澳門交往的日益頻密和制度化,這些業余的翻譯顯然不敷使用且可能不足信賴。1579年抵達澳門的耶穌會士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注意到,“從內地來的中國人並不博學,而更有甚者,那些少數成為教徒的中國人為葡萄牙商人充當翻譯,但他們對中國文學全然無知,對葡萄牙語也無甚解。”(羅明堅、利瑪竇《葡漢辭典》)
正因為這樣,1627年,澳葡當局制定了一份《翻譯章程》(Regimento da Lingua da Cidade,e dos Juruba as menores e Escrivaens),以規范翻譯職業活動。
我們從《翻譯章程》瞭解到,澳門當時有一個五人組成的翻譯小組,其中一名為主譯(língua principal),兩名助理翻譯(juruba as menores)和兩名文案(escrivaens)。這個負責“城市命運”的小組的成員通常是離鄉背井且在澳門已經紮根或成家立業的華人,對澳門有歸屬感。皈依天主教是先決條件,否則,難以確保其忠誠可靠。除開高薪厚祿誘之以利外,還規定翻譯小組未經議事會同意,不得擅自答覆中國地方當局的查詢。
不可否認,翻譯的成敗也存技術因素,即譯者的文化程度和語言能力。這也是羅明堅與利瑪竇(Mateu Ricci)努力學習中文並編撰《葡漢辭典》的重要動因。
《翻譯章程》就要求主譯挑選四、五位略通中文的小孩,學習三字經、四書五經和中國法律、風俗習慣、社交方式,以便日后勝任翻譯工作。由此,翻譯逐漸走向本地化。
隨著所處理問題的複雜性和敏感性的增加,政治信任亦變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因素,“因為翻譯也許擔負著不可告人的使命,或者會走露風聲。”(C. V. 奧利維拉(何思靈)《葡中關係背景下的中文翻譯學校》)
古今中外,翻譯都兼任多種功能。歷史上,澳門翻譯的此一角色更加明顯。根據《翻譯章程》,翻譯小組的工作除開維持葡人與中國當局的正常交往所需要的口頭和文字翻譯,還要在廣州網羅可信人士,建立情報網,收集有關天朝帝國的情報、特別是一切關於管理澳門的政策動態;同時,密切關注駐澳官員和居澳華人的動向,避免他們過多地干預澳門葡人事務,影響葡人自治組織議事會(Senado)的權威,以確保內部自治。例如,文案的其中一個職能就是禁止“中國官員在向城市(當局)出示之前,在公共道路張貼公文和命令”,並負責將這些公文和命令翻譯成葡語,整理編冊;同時,協助澳葡當局宣傳其政策、特別是受到天朝褒獎的事跡(如助剿海盜、助明抗清),塑造澳門葡人社群的形像,並就華人應該知曉的事宜用中文書寫和張貼公告。
當然,朝廷官員也深明其中的奧秘,對洋人、洋文嚴加監控:
“嗣后西洋人如有寄書信,即行拆閱譯出,同譯出之文一併詳繳諮送,毋得私行寄送。仍將不準軍民私代西洋人寄信之處,明白出示曉諭,俾不致誤蹈法網。仍嚴禁該國人等,不許寄往各直省信物,以杜勾結。”(《香山知縣彭昭麟為嚴禁西洋人私寄信物往京事行理事官札(嘉慶十年八月二十七日,1805·10·19)》)
有趣的是,天朝官員以為翻譯無事不通(所謂通事也),還經常向翻譯提出一些超出其能力范圍的要求,甚至不分青紅皂白地嚴厲指責:
“其番〔書〕、通事,自應諳曉一切,諸事留心辦理,乃一〔昧〕胡〔糊〕涂,任聽夷目指使,更屬膽玩。本應提究,除姑寬外,嗣后務須小心辦理。倘仍敢混稟,定即提究,決不寬貸。”(《澳門同知多慶為蕃書通事混稟飭留心辦事下理事官諭殘件(乾隆四十九年五月初八日,1784·6·25) 》)
“且閱稟詞,多涉狂冒,總由該夷目任聽多事番書混瀆無狀,屢經嚴飭,竟不悛改。如再率意妄稟,定行提究不貸在案。”(《署澳門同知許為飭蕃書毋得混瀆妄稟事行理事官牌(約乾隆五十六年,1791)》)
“邇日番書不諳事務,措詞多未妥協,或且混用書啟,體制攸關,不容輕忽,該夷目更宜申飭番書,嗣后小心撿點,毋致錯謬。”(《香山知縣許敦元為蕃書混用書啟有違體制等事下理事官諭(乾隆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1792·1·21)》)
“案照西洋天主教匪若亞敬,越境傳教被獲一案。所有起出夷經文冊,當經飭令通事傳覓內地民人李榮福翻繹〔譯〕,內多未暗〔諳〕。
據該通事稟請,飭令洋行商人傳覓西洋夷人翻繹。又經飭據洋行商人潘致祥等稟稱:據在省各夷人均不能諳識。
並據辦理西洋事務夷人明諾聲稱:祇識大西洋國番字并咈囒哂國番字,此夷經係噫咑嗹國番字,實不能諳識。發交澳夷或有諳識。商等再三詢詰,堅稱如前。緣奉諭飭,理合據實稟覆。”(《香山知縣彭昭麟為翻譯若亞敬所帶經文事行理事官札嘉慶十年閏六月初十日,1805·8·4》)
雖然香山縣令一催再催,澳門理事官無可奈何,乃如實稟報:
“發來經本並非本國音語,澳夷皆不認識,現將各經本令天主教內瑪諾將簡明意義繹出,並將原繹夷人瑪諾番字一紙稟繳。”而瑪諾也實事求是地報告:“若繹唐字,此種經典十年也不彀。”
但彭昭麟仍然堅持:
“是該夷人本能翻繹,惟慮拖延月日耳。此案大憲立等入奏,未便稽延。茲撿出字跡無多之第二十二號小經一本,合札發繹。札到該夷目,即將發來第二十二號小經一本,飭令諳曉夷人之瑪諾協同通事、番書,逐一翻繹唐字,限四日內,連發來小經原本,一併稟繳本縣,以憑轉繳。”(《香山知縣彭昭麟為翻譯若亞敬所帶經文事行理事官札(嘉慶十年閏六月二十六日,1805·8·20)》)
翻譯從未受過專業培訓,受到責怪甚至懲罰在所難免。不過,澳門葡人對翻譯的需求主要在於與中國當局的交往以及幫助葡萄牙赴華使團的工作。澳門內部社會歷史發展中,一向華洋分處共治,澳門華人居民直接受香山縣政府管治,“他們與澳門政府在司法和行政方面的接觸實際上是不存在的。葡人社會和華人社會進行溝通僅限於個人事務。”(《葡中關係背景下的中文翻譯學校》)
葡萄牙人19世紀下半葉實行了殖民統治后,未改華洋共處分治的格局。他們試圖將其政策延伸至華人社會。為此,開始將與華人社會相關的法例譯成中文,希望華人知悉。
澳門《政府公報》初期全部以葡語出版,1850年開始部份翻譯成中文,1857年至1872年間又完全停止刊登中文翻譯。1872年至1878年間,所載中文數據寥寥無幾。1879年2月8日,“大西洋欽命澳門地捫暨所屬地方總督施(Carlos Eugenia Corrêa da Silva)”正式宣布:
“照得澳門並澳門所屬之地華民,應知澳門憲報刊印官出軍令札諭章程各事,惟華人庶乎均不識西洋文字,凡是不翻譯華字,則華人不得而知。又查近澳之英國屬地香港,凡有印出憲報,皆譯華字,以所屬華人得知。是以本總督定意舉行於左:
自今以后,澳門憲報要用大西洋及中國二樣文字頒行,由翻譯官公所譯華文校對辦理,並正翻譯官畫押為憑”。
事實上並無“凡有印出憲報,皆譯華字”之情事,開始只是少部分法例譯為中文,往后刊登的中文文獻儘管有所增加,且自1989年6月起,第11/89/M號法令首次為提升中文地位創造了條件,規定所有的法律必須同時以葡文和中文公佈,但直到1992年中文正式成為官方語言前,澳門《政府公報》僅目錄全譯,正文仍是部份翻譯發表。
此外,還規定“以西洋文、華文頒行者,遇有辯論之處,仍以西洋文為正也。”(此語在不同時期的行文略有出入,但意思未變)。換言之,當兩個文本出現分歧的時候,仍以葡文本的解釋為準。有趣的是,華人也不以此為然。直到回歸日近,才將“中文官方化”列入過渡期三大任務之一。也是在此一時期,翻譯大派用場,亦大顯身手。此乃后話。
可能正是這種似通非通、半通不通的交流狀態,使得澳門在中葡政治較力的夾逢中生存發展下來,從而創造了這個“人類文明的實驗室”,構筑了澳門獨特的人文風景,成就了澳門歷史城區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
中葡政治行政交往只是歷史的一個側面。在文化上,也有不少事跡,許多文人騷客為我們留下了珍貴的記錄。湯顯祖不僅是最早為澳門留下詩文的儒生之一,還是一位最早跟“西來和尚”深入交談的士人。在端州,他與“西域兩生破佛之義”,跟耶穌會來華第一人利瑪竇(Mateu Ricci)談文論道,傳為美談:
“畫屏天主絳紗籠,
碧眼愁胡譯字通。
正似端龍看甲錯,
香膏原在木心中。
二子西來跡已奇,
黃金作使更何疑。
自言天竺原無佛,
說與蓮花教主知。”
至今為止,無人知道湯和兩君是如何交談的,是甚么人在翻譯,但我們相信,他們的確有過交流。
中國最早皈依天主教的士人之一吳歷自北南下,越梅嶺,過香山,抵澳門,準備遠赴羅馬,未果。但他留下的一首詩生動微妙地刻劃出澳門在中西文化交流中欲通難通、不通還通的有趣狀態: “燈前鄉語各西東,
未解還教筆可通。
我寫蠅頭君寫爪,
橫看直視更難窮。”
這一道風景線,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風景線,也是不同族群在日常生活中長期交往自然形成的風景線。縱觀澳門歷史,在絕大部分的時間里,翻譯都未受過正規的培訓,更談不上職業翻譯,但並未妨礙不同文化、不同信仰的人之間的思想交流。換言之,只要我們有善意,語言不是障礙,不是鴻溝,而我們這些做翻譯的人,只是一個協助者。在這個意義上,不論在何種環境下,也無論水平高低、能力大小、翻譯文本是否忠實於原文,翻譯都不可能做叛徒,只會做使者,也應該是使者。
讓我借東樵山人釋跡刪(1637-1722年)在《寓普濟禪院寄東林諸子》的一句詩來結束今天的講座:“番童久住諳華語,嬰母初來學鳺音。”這句詩,不僅真實反映了“人之初,性本善”的本質,更透切說明了人與人之間心靈原本是相通的。人性與心靈的相通,自然也化解了語言之間的隔閡。作為使者的翻譯,則可以更加輕松愉快。事實上,澳門的翻譯即使不輕松,也過得很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