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到《詩囚》一書的時候,距離許永璋先生鶴歸道山已是五年多時間了,距離許永璋先生給我們這一屆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同學開“杜詩賞析”課程已是二十多個年頭了。
二十多年的時間不算短,而先生當年在課堂上那濃重的桐城口音,那激情澎湃的誦講杜詩的情形,仍宛在眼前。猶記得先生講課講到興處,當場給我們表演“吟詩”,他閉著雙目,搖頭晃腦的吟誦著杜詩,那一種陶醉,感染了在場每一位同學。
我曾將這一幕描述給許結老師聽。許老師說,我們這一屆89年畢業的學生,大約是先生帶的最后一屆。
我與許家算是有緣。二十多年前,有幸聆聽了一學期許永璋先生最后一次開設的杜詩賞析課;十多年前,考研回到南大,又從許結老師學習古代文學。平時和許老師聊天時,零星會聽他聊起父母一代當年的種種經歷,但多是一帶而過,似乎許老師有意無意間,并不想深入下去。
去年許老師臨行韓國前,曾提過一句,要為父親寫一本傳記。沒想到從韓國回來不久,書就出來了。許老師在書的“尾聲”中說:“從3月30日開筆到5月4日收束,僅用了三十六天,而且還要除掉每周十課時教務花費的時間。”二十多萬字,在一個多月時間內完成,且“書罷修飾,竟無更改”,真下筆如有神,這也是父子間心靈的一種呼應契合吧。
許老師稱此書為“詩傳”,誠然。綜觀全書,通篇以詩證史,以史證詩。先生人生軌跡大抵分為三段:新中國成立前,在戰亂顛沛流離;新中國成立后,從反“右”到“文革”,過著二十多年凄苦慘痛的非人生活;改革開放后,先生應匡亞明先生力邀,執教南大,才過上平和溫馨的晚年生活。這三個階段,特別是前兩個階段,先生留有大量詩作,記錄了自己的生活經歷和內心感慨。“抗建新詠”、“三斷集”等,均是“感于哀樂,緣事而發”、“即事名篇,無復依傍”之作。這些詩作,不僅僅反映了先生個人的悲歡離合,更折射出當時社會的世情世貌。讀過杜詩的人,一定會自然而然聯想到,先生這樣的創作內容和創作特色,是來自于杜甫的影響。如《西征》一詩作于抗戰時期,正值國難當頭,民不聊生。先生從家鄉出發,徒步五百多公里,翻越大別山,前往當時的安徽省會立煌縣(今金寨縣)。一路歷經艱險,也體察了山河破碎、民生艱苦的時局:
戰伐越五載,事事難逢吉。此生實不辰,焉能安其室?前年近虎狼,馳驅日復日。今歲抗病魔,炎夏臥衡蓽,倏忽驚秋風,兩月足不出……東夷勢正狂,寸衷獨悲切。人事悵浮沉,惟恍復惟惚。哀哉反復場,何時艱難畢?幽懷靡可申,寒風來瑟瑟,江介雜腥膻,三邊日喋血。繾綣聊詠歌,興酣萬慮滅。
……
全詩一百三十八句,六百九十字,用杜甫《北征》韻,家國之感,與杜甫何其相似。
《三斷集》百闋“望江南”是先生在賢妻去世后的悼亡之作。所謂“三斷”,即“斷弦、斷腿、斷腸”。1960年,妻子疏梅心因白血病辭世。當時先生還囚禁于南京大連山勞改農場,七個弱兒小女還未成人,最小的孩子許結不滿三歲。詩集是手抄在一小學生作文本上的。讀來字字是血,句句是淚。下面選摘三首:
其一
君去后,日日望君歸。老眼已穿云冥漠,夢魂相伴月依稀,徒剩淚橫頤。(自注:歸后,無日不望君,無夜不夢君,望穿夢斷,惟淚橫頤。)
其二
無窮淚,夜夜海山平。同地同天同穴愿,斷弦斷腿斷腸聲,兒女那知情?(自注:無邊黑夜,無窮苦淚,每念三同之愿,輒興三斷之悲。眾雛熟睡,誰識予情!)
其三
床頭望,注視小兒眠。無息無聲情脈脈,似真似幻蝶翩翩,夢里雜悲歡。(自注:床頭遺像,似注視小兒眠。常于無聲息中相對入夢。)
綠衣之嘆,詞淺情深。古往今來,悼亡之詞皆情真情深之詞。這是歷代悼亡詩感人至深的重要原因。百闋“望江南”把先生內心最本色、最真摯的情感表現得淋漓盡致,它是悼亡,更是先生用心靈寫就的一部“貧賤夫妻”患難與共、相濡以沫的愛情史。其體制之大,敘事之細,用情之深,古今悼亡詩無過之。
閱讀過程中,我常常會被一首詩,或一個細節描寫感動得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書中的這些細節許多都是許結老師親歷親為,所以描寫得那么真切感人。如妻子下葬時先生的嚎啕大哭;如“無夜不夢,無夢不啼,時或放聲長嘯,震驚四鄰”;如被押著游街時正被放學的許結看到。因腿殘,游到半途癱倒,仍被架著游;如在家鄉被折磨得蓬發紛披,長須覆面,當許結深夜偷偷探望時,竟拿出遺書作最后的托付……
讀到這些時,我的眼前總不斷浮現當年課堂上那個瘦弱的、面目平和的老人。誰能想象,這么一個瘦弱的、面目平和的老人,卻擁有如此坎坷悲苦的人生經歷。這需要怎樣的一種境界和胸懷啊!先生一生讀杜、講杜、研杜,而其數十年坎坷悲苦的人生境遇,竟也和杜甫何其相似。《詩囚》一書中多處提到“日者”之言。先生對命運的認可,你可以理解,先生和許多中國傳統文化人一樣,頭腦中擁有“順應天時”“天命難違”的傳統理念;但我更傾向認為,那是在那么一種嚴酷社會背景下生存的人們無奈或迫不得已的心理選擇。據許結老師言,即在先生自由解放后的晚年,也常有深夜睡夢中“放聲長嘯”之舉,由此可見這種傷害之深,豈是歲月可以輕易平復的。我在想,那一聲長嘯中,飽含了多少壓抑不住的詩情啊!
古人云,詩窮而后工。先生大半生悲困的人生境遇,從個人來說,誠不幸之事也。但當我們讀著先生的詩作,當我們被先生詩作沉郁的風格、滄桑的詩境所感動時,我們不得不說,恰恰是這種經歷成就了先生作為近現代舊體詩創作大家的地位。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無論是時間的流逝,生命的流逝,還是記憶的流逝,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但流水無情人有情。從另一角度講,人的情感甚至是超時空的。誠如先生詩云:“我自何處來?來自茫茫情海波濤沖突之曲隈。我在何處住?住在浩浩太空雨露滋潤之悲懷。”僅以此薄文,作為我對先生遲到但永遠的紀念。
(《詩囚——父親的詩與人生》,許結著,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