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和早期世博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1851年,中國商人徐榮村和在中國經商的外商將絲綢、茶葉、中藥材等中國傳統商品運往英國,參加在倫敦舉行的首屆世界博覽會。此后,晚清時期,中國官方和民間商人以組團參展、寄物參展和派員參觀等各種形式,幾乎參加了歷屆世博會,期間某些人士寫有參觀記,為我們研究有關的世博會提供了重要資料。
過去學術界很長時期在講到清末與早期世博會關系時,經常列舉的是李圭關于1876年費城世博會的記述,黎庶昌關于1878年巴黎世博會的記述。中國學者都不知道陳季同曾寫有關于1889年巴黎世博會的專文,他還在這次世博會上發表過演講。
陳季同(1852—1907),字敬如,福建侯官(今福州)人,青年時期就讀于福州船政學堂,1875年以后在歐洲學習和工作了十幾年,曾任清廷駐法國使館參贊,期間用法文發表了一系列著作,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1891年他離任回國后,又在晚清的政治外交文化活動中發揮過積極作用。但在他1907年逝世后,長期鮮為人知,幾乎被人們遺忘了。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學者開始了對陳季同其人其書的研究,并將其法文著作譯成中文發表。其中《巴黎印象記》法文版出版于1891年,《吾國》法文版出版于1892年。《巴黎印象記》一書描繪的是巴黎人的日常生活,以一個中國人的文化身份對親身經歷的異域風俗加以評論,其中包括有記述1889年巴黎世博會的《萬國博覽會》一文。《吾國》一書是陳季同編錄1892年以前在歐洲撰寫的十一篇文章的集子。其中第一篇文章是陳氏在1889年巴黎世博會上發表的演講——《中國的社會組織》,此書還包括有《萬國博覽會上的中國館》一文。陳氏的這三篇文章為我們研究1889年巴黎世博會、這屆世博會與中國的關系、陳氏在博覽會中的感受與表現提供了重要資料。
《萬國博覽會》一文采用的是書信體,陳氏說此文是一位參觀博覽會的中國人寫給他的信,但通觀全文系出于陳氏本人的手筆,記錄了他的所見和觀感,這可以他在本書中發表的《參觀法院》一文的有關內容作為佐證。陳氏在此文一開頭就講:“不久前我曾向諸位講過巴黎萬國博覽會上琳瑯滿目的景象如何令我贊嘆不已。”
文章一開頭便交代他本人十分熱衷于本屆博覽會,說他在一段時間里每天都在博覽會上,風趣地寫道:“幾乎成了參展商中被展出最多的人。”陳季同所見的巴黎博覽會規模盛大,展品眾多,各國展品的亮點很多,大致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精湛的美術作品。美術作品多種多樣,形象逼真,栩栩如生。塑像有神靈、仙女、皇帝、著名人物、憤怒的公牛、變成泉水的少女、劫掠女人的猴子、搏斗的士兵、喂孩子的奶媽,總而言之是人們所能想像到的一切。令他陶醉的還有繪畫,其中或人物畫或風景畫,“小小畫幅上是廣袤的田野,各種各樣的肖像,精神疲憊而憂郁的農民正在辛勤耕作,日落籠罩在霧中或者覆蓋著白雪的大山,月光照耀下的茅草屋,小船在垂柳依依的湖上泛舟。總之這些畫以令人驚異的忠實再現了大自然的一切風景”。陳氏這里記述的當為十九世紀歐洲的名畫。在文中他還提到了某些著名畫家的名字。如十九世紀法國著名畫家浪漫主義繪畫的代表人物德拉克洛瓦(E.Delacroix,1798—1863),十九世紀法國優秀風景畫家,巴比松畫派的代表人物盧梭(T.Rousscau,1812-1867),十九世紀法國現實主義畫家,巴比松畫派的成員米勒(J.F.Miller,1814—1875),十九世紀法國卓越的風景畫家,寫實主義風景畫大師柯羅(C.Corot,1796—1875),可見陳季同具有相當高的藝術鑒賞能力與豐富的知識。
二、快捷的機械設備。令陳氏嘆為觀止的是生產車間和造紙的自動流程,對此他寫道:“我來到二樓,坐在一個鐵制的臺子上,突然間,它沿著兩根鐵棍滑動起來,將我送到了走廊的另一端下面,機器揮舞著巨大的手臂,粗大的鐵桿駭人地上上下下,巨大的手臂,送來陣陣冷風。”“一家造紙廠向人們展示紙的自動生產。如何從白色的紙漿變成雪白寬大的紙張,然后數千米長的紙張又纏繞在一截圓木上。”陳季同還生動地描述了愛迪生發明的留聲機:“將人的聲音抓住,然后粘到一卷轉動的蠟上。你只需將這卷蠟寄給朋友,他們也讓它轉動起來,聲音又立刻又說起話來,無論重復多少遍都可以。”
三、不斷改進的武器。在陸軍展覽館里,陳氏見到了從古到今的各種軍事武器,有短兵相接的馬刀、短刀和長矛,十步之外射殺的左輪手槍,兩公里外射殺的步槍,射程為七八公里的馬克希姆小型炮以及射程為三十公里的卡耐(Canet)大炮。陳氏還詳述了不同型號的彈丸,小如橄欖的鉛彈,大如木桶的鋼炮彈,只能一枚一枚發出的大圓炮彈,可以在一分鐘之內射出三百發的小炮彈。陳氏所見的炮彈發射,或用人工、蒸汽或電力。他形象地描述大炮的威力:“當炮彈自動發出時,大批人還來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擊中倒下了。”當他了解到各種各樣的火藥時,大發科學幻想,認為人們很快就可以發明射程更遠的武器,隨著科技的進步,將來所有的炮彈都可以射到月球上去,月亮仙子的宮殿可能會受到損壞,但人類可以生活得更好!
四、引人入勝的風光。他對配合博覽會舉行修建的埃弗爾鐵塔十分欣賞,把它稱之為“高聳入云鐵鑄的梯子”。生動地描述鐵塔電梯升降之快:“還來不及背誦三句《論語》”!由埃弗爾鐵塔聯想到西方傳說中的通天塔,說人們可以在博覽會會場中聽到各種不同的語言,以此形容會場中各國觀眾之多。他對在會場中見到有中文告示感到高興。陳氏對會場中設有每十分鐘往返一次、行程兩英里的小火車,十分贊賞,認為它發揮以車代步的作用。他稱贊會場應用了愛迪生發明的白熾燈,使博覽會晚上照常開放。陳季同對令人目不暇接的博覽會噴泉十分欣賞,為此他寫道:“從一個滿滿的水池里噴射出一束高高的銀色液體,周圍一圈黃玉般的水柱,水柱垂下來,散為成千上萬晶瑩的水珠”。“突然,沒有間歇,銀色的水柱變成了乳白色,水柱不斷升高,變細,變成一條紫晶的激流,上面濺落著紅寶石般的水流……像火焰一般升起,又像寶石雨一樣濺落”,呈現著美妙的色彩變幻。
陳季同的有關巴黎博覽會的記述,說明他的文化品位很高,這是他長期旅居歐洲,受西方文明熏陶的結果,總之他對在博覽會上所見所聞持稱贊態度,反映了他對近代西方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接納與欣賞。
《萬國博覽會中的中國館》記述了陳季同在這屆巴黎博覽中關于中國館的所見所聞,文章的第一部分交代了中國展品參展的緣起與中國館的籌建,第二部分對中國展品刺繡、牙雕、瓷器等的質量、工藝進行了評估,這是此文的重點。
文章的第一部分澄清了學術界關于中國參加這次博覽會一些不準確的說法。1889年舉辦的巴黎世界博覽會,關于中國政府沒有接受邀請正式參加的原因,有一種說法,認為是中國政府考慮到“中國計程遙遠,運物艱難,非近在歐洲之國可比,且前與他國賽會頗多虧賠,是以近年概辭未與”。但據陳季同在《萬國博覽會的中國館》一文的記述,本屆世博會中國政府所以未赴會另有原因,是由于所有的貸款被投入到拯救黃河決口所造成的水災之中。陳氏這種說法有事實根據,1887年8月鄭州十堡發生了黃河決口,造成了直隸水災,9月以鄭州整治河口需款,開鄭州捐例。這次救災需用款額巨大,僅1889年4月1日清廷據河東河道總督吳大徵等奏,黃河兩岸各廳檢工迭出請添撥防險二十五萬兩,而參加世博會所需費用也確實龐大,如1905年中國政府參加在比利時列日舉辦的世博會,江海關道就匯撥銀兩萬兩,外加八萬法朗。陳氏在文中也指出前幾次參會,中國政府要為每個參展商提供四十至五十萬法朗。根據以上情況,可見陳氏關于中國政府未正式參加本屆巴黎世博會是由于救災造成的財政困難,這一說法符合實際。中國政府聲稱“計程遙遠”難以赴會,實為托辭。
在《萬國博覽會的中國館》一文中,陳季同對在1889年巴黎博覽會中的中國參展的情況做了概述,從中我們了解到本屆博覽會中國政府沒有像歷來那樣,委托中國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組團參展。但為了表示對法國的友好,中國政府指示各通商口岸的稅監,對那些愿意參展的商人和企業家給予鼓勵,免除其出口稅。結果中國展區由十五名參展商組成,其中有四位列入名錄,他們中有兩位來自廣東,他們占據了展區的七分之五,其余七分之二被旅居巴黎的僑商占有。過去有的學者在研究本屆巴黎世博會與中國關系時,認為中國參展世博會大多是由海關組織的,把1889年中國參加巴黎世博會也列入其中。從陳季同上列的記述,可見這種說法不準確。
陳季同的《萬國博覽會的中國館》一文的重點是對這次世博會上中國展品的評價,指出刺繡“俯身在如此簡單的材料之上的工匠制作的產品的藝術價值絲毫不遜于歐洲出產的掛毯”。陳氏又說在這些產品上充分運用了他們天才的想象力,產品的色彩無與倫比,千變萬化,時而熱烈時而柔和,但在總體上又不失和諧,而和諧正是這種精美物品的基本要點。值得注意的是陳季同用資本主義工廠大生產,使人性泯滅、異化的觀點,將大工業生產的產品與中國傳統手工生產進行了對比分析,指出中國手工產品沒有墮落到工業產品的水準。他認為“機械操作對于生產者的智力以及產品的美感都有致命的損害”。接著陳氏又分析了美不勝收的牙雕作品,指出這一絕活兒,比如那些層層相套的同心球,它們是用一塊材料雕刻、切割而成,陳氏介紹了牙雕工藝的奧妙。之后陳氏又指出來巴黎展出的瓷器都是中國當代制造商生產的最精美、最具裝飾性的產品。陳氏在這篇文章中,提到中國這次送展的還有竹器、樂器、漆器、墨汁,各式折扇、香精等。陳氏在這篇文章中對今后中國如何參加世博會提出了意見,即讓更多的中國制造商與會,請他們向公眾講課,傳授制造方法,以便加強中國生產者與外國公眾更緊密更經常的聯系。陳氏在這篇文章的結尾指出由于經費(補貼)的限制,中國沒有更多的制造商予會,即使如此,我認為我們的展區對于一切關注我國藝術和工業的人士還是具有相當大的吸引力的。總之,我們來了,我們與鄰近的展位相比很有自信。沒有人會說中國因為不參加1889年的這次世界聚會而顏面掃地。陳氏這些議論反映了他揚國威提高中國國際地位的強烈愿望,拳拳愛國之情躍然紙上!
本屆世博會,由赫德主持的中國海關沒有參與中國參展事宜,因此他們態度冷淡,這從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與他的下屬駐倫敦的代表金登干的來往信件中有所反映,目前我們發現他們之間只有一封信談到中國參展的情況。金登干在1889年11月1日致赫德的信中聲稱他在巴黎世博會所見“中國展館,真是太丟人了,場地上只有兩三名骯臟的中國人與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埃及人等一起在所謂的開羅大街銷售再普通不過的小玩意兒”。金登干筆下的中國館與陳季同的有關描述存在很大差距,金登干的冷淡與蔑視顯然反映了他的民族偏見,很可能也是由于海關未參與此次世博會送展事宜,令他耿耿于懷。無論如何,陳季同的描述是接近真實的。
陳季同在這屆世博會上發表了題為《中國社會組織》的長篇演講,應是他參加世博會的重頭戲。演講的具體時間、地點不詳。后來演講作為文章收入《吾國》一書,文章全面介紹了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情況,勾畫出一幅政通人和的社會生活圖景。全文的重點在于對中國政治制度的解釋和贊揚,陳季同寫道:
在我國,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緊密相連,而黨派問題從不介入其中,統治我們的皇帝本人光榮地聲稱自己是萬民之父,結果,這個大家庭的家長擁有四億子民。在他的統治下,我們就像被監護的孤兒自愿接受睿智的監護人的監護,他管理我們的財產,保護我們的利益,保證我們的福利和安寧。
這段話解釋了中國社會組成的家庭特征,以一家之長代表帝王,以子女來代表臣民。接著,陳氏又向西方讀者詳細說明清政府的內閣、六部、總理衙門、海軍衙門的組織形式,介紹它們的功能,把一個組織完備、功能齊全的清帝國政治制度網描繪出來。在文章中作者抒發他熱烈的崇仰中國傳統道德和愛國的感情十分可敬,但有時不免有自大護短之嫌,如他為連坐、納妾、溺嬰等陋習辯護;又如每當指出歐洲社會的缺陷時,常自夸中國如何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