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一敏感而離奇的事件,蘇聯史學界觀點并不統一。一些蘇聯史學家要么三緘其口,要么只是一筆略過。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星火》、《論據與事實》等蘇聯中央媒體才先后披露一個事實:即在1918年,一偽造“法令”不僅大量出現在許多地方報紙上,而且還成為吃白飯的好色之徒獨特的護身符,并將其一直實踐到1930年。
淫蕩的冒險家突發奇想
1918年6月底,在莫斯科米亞斯尼茨基街的交易所大廈,法庭審判進入到了最后階段。庭審中的被告名叫赫瓦托夫,原本為一家布匹店的小老板。赫瓦托夫被指控的罪名是:涉嫌編撰《俄國少女及婦女公有法令》,擅自在莫斯科的大街小巷大肆張貼,組織無政府主義者非法團體。該偽造“法令”由十九段文字組成,全文通篇號召勞苦大眾爭取性享受的權力。
“法令”開篇有這樣一段話:“所有絕色佳人皆成為資產階級的籠中鳥,嚴重擾亂了人類在地球上的正常延續?!彼?,這一真假難辨的法令頗具煽動性地召開大家:從1918年5月1日起,所有十七至三十二歲的女性應擺脫個人控制的束縛,宣布自己為人民的公共財產。“法令”中具體規定了婦女注冊登記辦法,并公布了男子享用“人民財產一份子”的程序:對“確實已收歸公有的婦女”,將由莫斯科無政府主義者委員會負責分配。而在委員人選中,就顯然寫著這位赫瓦托夫的大名。
按照這份偽造的文件,男人將有權享用一名婦女,但每周不得超過三次,每次不超過三個小時。而要得到對這一“公共財物”的使用權,當事人必須事先加入“勞動家庭”,并領取工廠委員會、工會或地方蘇維埃辦理的會員資格證明。對原本有家室的男子,“法令”還給予一定照顧,允許原夫在規定次數之外親近原妻。而對那些拒絕將妻子充公的男子,剝奪其與其他女性發生親密關系的權利。
“法令”還規定,每名渴望享用“人民財產一份子”的“勞動家庭”成員,必須從其收入中扣除百分之十。而不屬于“勞動家庭”的男子,每個月則需交納一百盧布的會費。用這些工資扣除款及交納金,管理部門將設立一個“人民后代”基金。有了這筆錢之后,將對公有婦女支付二百三十三盧布的補償金,對其中的懷孕婦女發放補貼,對她們所生子女進行撫養,讓孩兒們在“人民搖籃”長到十七歲,失去勞動能力的婦女還可領到退休金。
法庭在司法調查過程中查明,赫瓦托夫已經搶在了辦案人員前頭,及時實踐了偽造法令上的部分內容。為此,他在索科利尼基村買下了一幢有三個房間的木屋,并將其命名為“社員愛宮”。他還為這所“宮殿”物色到了一些“住戶”,并把光顧者統稱為“家庭公社”。從“公社社員”們手上拿到會費后,赫瓦托夫便將錢款據為了己有。有時候他也會親自光顧一下“愛宮”,為的是去物色他中意的年輕女子,然后享用個把小時,當然是完全免費的。
根據赫瓦托夫的安排,社員們每十個人睡在一個房間,男女社員各自單獨分開休息。在其中兩個十床位房間中,分別隔出了一個可供兩人睡覺的小號(隔間)。在征得其他社員的同意后,一對男女就可以住進隔間,盡情享受性愛的歡愉。每天從晚上十一點起,到次日凌晨六點,整個“愛宮”都在激揚的呻吟中劇烈顫抖,仿佛一群河馬在舉行婚慶盛典。
當聽說公社社員的這些生活細節,一群青年人便帶著他們女友涌入“愛宮”,紛紛要求加入這個別樣的公社。這群富家子弟錢也沒有白花,他們在這里興奮得叫聲震天。這下子“愛宮”亂了套,明顯處于少數的已婚婦女不干了,備受冷落的她們開始發出抗議,用帶來的板條拼命抽打地板。
高官辯護無罪獲釋
因這一案件是法學史上前所未聞的,所以受到蘇維埃執法機關的高度重視。因新生的蘇維埃政權剛剛建立,司法系統還未建立完善,為將這一事件審理清楚,蘇俄黨政機關從百忙中抽出時間,派骨干親身介入了法庭審判和辯論。法院主席名叫莫基拉,是一位劍術高強的前線老戰士,在與白衛軍的戰斗中失去了右手。擔任法官助理的都是人民陪審員,而辯護人一個是國家救濟人民委員兼最高國民經濟委員會主席團成員科隆泰,另一位則是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成員拉林。
作為公訴一方,政府派出了兩位代表:一位是俄共(布)莫斯科委員會婦女部主任維諾格拉茨卡婭,一位是莫斯科著名的“布爾什維克黨醫”扎爾金德。他們在發言中確信,“對性問題的過度關注,會削弱無產階級大眾的戰斗力”。他們還反復強調,“工人階級從維護革命利益出發,有權干涉自己成員的性生活”。在發言結束時,兩位控告人提議追究赫瓦托夫的刑事責任:剝奪自由五年,關入弗拉基米爾中央監獄,沒收個人全部財產。
當莫基拉請辯護方發言時,女辯護人科隆泰輕盈地躍上了講臺。在長達四十分鐘的發言中,她以精彩的語言捍衛著她的“愛神”理論。她為被告辯護說,男女關系過于隨便,缺乏形式上的嚴格約束,導致時下人們舉止輕浮,才使赫瓦托夫“法令”中所宣揚的東西有了市場。
科隆泰強調指出,十月革命前俄國社會底層固有的自由散漫,以及整個社會倫理道德的淪喪,不會隨社會主義的發展而自動消亡,還會多多少少遺留下痕跡,資產階級的沉渣陋習還會不時泛起。鑒于這種社會背景,科隆泰要求法庭對赫瓦托夫法外開恩,將其從法庭直接無罪釋放,但對于從好色的“公社社員”手中收到錢款,則應予以沒收,并上繳國庫。
發言結束,科隆泰剛一跳下講臺,全副武裝的紅軍戰士的警衛線便被沖破,一群已婚婦女浩浩蕩蕩地闖入法庭,并一同放聲高呼:“暴君!褻瀆神靈!喪盡天良!”等叫喊了一陣兒,她們就開始亂扔臭雞蛋、爛土豆和死貓。挨砸的有法官、控訴人和辯護人等。
見法庭形勢完全失控,警衛人員立即去叫增援部隊。一輛裝甲車迅速趕到出事地點,一群荷槍實彈的水兵從上面跳了下來。在機槍朝天打了幾梭子之后,裝甲車來勢兇猛地向法庭入口處逼近。眼看大勢不好,這群沒有見過世面的婦女被嚇得頓作鳥獸散。
法院里的局勢安定下來后,獨臂老戰士莫基拉與兩名士兵陪審員便進入另一間會議室,就法庭最后的裁決進行磋商。在反復商量了大約三個小時后,因科隆泰畢竟位高權重,他們最終采納了她的意見。結果法庭當場判決如下:因赫瓦托夫犯罪證據不足,法庭當庭釋放。同時法庭責令被告,索科利尼基村的“愛宮”要立即交公,非法獲取的錢財必須上繳國庫。
盡管赫瓦托夫暗自慶幸得以獲釋,但他的平安日子沒過多久。就在獲釋的第二天,他被一群無政府主義者殺死在自己的布店里。殺了人之后,他們還到處張貼公告,稱這一謀殺是“復仇行動和正義的抗議”,原因是死者盜用無政府主義者的名義,私自發布色情的《俄國少女及婦女公有法令》,嚴重玷污了無政府主義組織的聲譽。
一石激起千層浪
冒險家赫瓦托夫死了,但偽造法令的故事并沒有完結,而是恰恰相反。這個編造的法令出籠后,就如同熊熊的烈火,以閃電速度在俄國大地廣泛傳播蔓延。到1918年的秋天,它就已在許多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報紙上大量轉載。一些編輯之所以刊載它,是把它當作一個吸引讀者眼球的怪異噱頭;而另一些人之所以傳播它,目的是為了詆毀無政府主義運動的名譽,進而給蘇維埃政權抹黑。要知道當時的情況是,無政府主義者與布爾什維克建有統一戰線,在各個層面參與了蘇維埃的工作。
假法令四處泛濫,新政權對其傳播一時失去了控制。而且其在傳播過程中還以訛傳訛,出現了許多不同的新編版本。如在維亞特卡邊區(基洛夫州),右翼社會革命黨人維諾格拉多夫從《烏法生活報》摘錄了赫瓦托夫的“大作”,將其進行添油加醋的修改,并以《不朽的文件》為標題,再度登載在《維亞特卡邊區報》上。
更具轟動效應的是,弗拉基米爾市蘇維埃受到啟發,頒布了一條真正意義上的政府法令,宣布十八歲至三十二歲的女性為國有財產。當地報紙《弗拉基米爾新聞報》其中寫道:“凡是年滿十八歲的未婚女孩兒,必須到自由戀愛局登記,否則將課以重罰。已登記女性有權選擇年齡十九歲至五十歲的男子,將其作為自己的同居伴侶?!?/p>
1918年的夏天,在葉卡捷琳諾達爾(克拉斯諾達爾),作為對戰斗英雄的特殊獎勵,一些優秀紅軍戰士手頭領到了一張令紙,上面所寫內容如下:“凡持本手令者,有權在葉卡捷琳諾達爾城挑選十位十六至二十歲的姑娘,并根據個人的理解將其社會化。”
在俄國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白衛軍也慣于拿偽造法令當武器。為煽動不明真相的群眾與蘇維埃政權為敵,白衛軍廣泛地以布爾什維克的名義發布假法令。一個頗有意思的細節是,1920年1月白衛軍頭目高爾察克被捕時,在他軍服的口袋也發現了赫瓦托夫的假法令??磥?,這位自封的“俄國最高執政官”也把假法令視為至寶,要拿它大做文章。
赫瓦托夫的“杰作”及部分實踐,不僅在蘇俄國內家喻戶曉,而且還名揚海外。1918年夏天,美國和歐洲各大報紙的頭條標題赫然寫著:“禁止組建家庭,布爾什維克共妻”、“蘇維埃實行群婚”、“社會主義令賣淫合法化”、“布爾什維克使俄國文明走向荒蕪”等等。這些文章見諸報端后,使西方人的意識中產生了一個強烈的不良印象,即布爾什維克破壞婚姻和家庭,極度熱衷于將女性社會化。
當英國著名作家赫伯特·威爾斯聽說這一奇事,也感到了心底的強烈震撼,并對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1920年,他專程從倫敦來到莫斯科,與列寧交談了三個小時,想弄清俄共(布))領導是否真的頒布了《俄國少女及婦女公有法令》,是否準備在日常生活中貫徹實施。列寧對此作出了解釋,并使這位舉世聞名的作家確信,蘇維埃政權的中央機關與該“法令”毫無干系。關于這一段情況,威爾斯在《陰霾籠罩的俄國》一書中有過交代。
在1920—1930年期間,蘇聯社會開始向禁欲主義劇烈轉向,社會生活規范變得十分嚴肅。從1930年代中期開始,男女曖昧關系又被極度政治化。在報紙和雜志的扉頁中,已經不再有對性問題的討論文章。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衣著輕佻的姑娘也消失得無影無蹤。1935年3月,在蘇聯一家紡織廠發生了一件典型事例:列寧共青團開除了一名青年鉗工,因為他“同時與兩個姑娘談情說愛”。
對于社會主義式清心寡欲的生活,政府給予了大力鼓勵和提倡。從1937年起,這種現象進入了鼎盛時期。同年的《共青團真理報》發表社論說:“人民的敵人費盡了心機,妄圖以資產階級思想影響青年人的婚姻愛情觀,從而在政治上腐化蘇聯青年?!痹谶@個階段,婚前性行為被徹底歸入“有毒的資本主義生活方式”。即便是正式離婚,從此也被貼上了丑惡的標簽,從而進一步影響到共青團員或共產黨員今后的事業和命運。
隨著蘇聯上世紀一系列重大事件的上演,使“共妻令”事件的煙云被吹拂得云消霧散,所以絕大多數當代史學家對它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