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奕純的散文是清雅旖旎的,而他的小說卻彌漫著濃重的人間煙火氣,拌著陽光碎屑,刺辣辣地透過升騰的云霧徑直向你撲來。
拿到他的小說《七段愛》,那綠色的裝幀,那些花鳥紋錦落在了前世的池塘里,綠色肥厚的荷葉散發著清新的氣息,靜聽風吟,即刻變成了時間繡屏上不老的景致。《七段愛》如陳奕純用丹青描過的虹,掛在雨后初霽的天邊。作者以一種古典式的愛情打開了整部小說的扉頁,可這段愛情如含苞待放的花蕾,尚未開放,就夭折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作者沒有在文本中刻意交代情愫暗生的年輕男子唐小唐毀滅愛情的具體原由,因為一位男子不可能在希望尚未被絕望撕裂之時就輕易把愛情扼殺在萌芽狀態之中的,何況是那樣一個令之魂繞夢縈的女子。其中必定發生了一些曲折故事,可作者留了個懸念,內中曲折就留給讀者自己去聯想吧。或者他們有過一段生死誓盟,受到種種阻礙,喜而不得,勢必毀之;或者什么也沒有發生,只是驚鴻一瞥,她讓他的心海波濤洶涌,致使他在暗夜中輾轉反側,痛苦地演繹著一個人的詩經,愛到癲狂,濃得滋生了殺氣——君未生憐,反倒誤了卿卿性命。這是一種愛的極致,慘烈是慘烈了些,但依舊沒有脫離人的本性,自古以來有多少愛情倒在了血泊里,情場如戰場。
作者開篇就用快刀迅速地把愛情的膜一層層地割裂開,讓自己的筆在臆想中完成了血腥而迷人的殺戮,最終在讀者面前露出了愛情苦澀的核。讀者在清幽的夜里,透過蒼茫的時空,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長長的水袖遮蓋著她那張失血的臉龐,胸口插著一把愛情的匕首。那柄生肖白團扇在白色的簾幕中隨著初夏的夜風微微翻動,頃刻有兩只美麗的蝶兒從扇面上飛出。此刻不遠處的城門外依然有盛裝的女子在出行,在滿城的煙火里尋覓她們的愛情。那或許是在唐朝的長安城,又或是六朝古都杭州城,或就是終年潮濕悶熱的廣州城。地點已經不再重要了,因為潮州小姐米小米和那個愛她的唐小唐都躺在冰冷的靈柩里,她和他的故事結束了——可是,又沒有結束,甚至剛揭開序幕。在那個清冷的夜里,情癡唐公子在靈柩里輕輕地嘆息:“我們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了。”是的,他們汩汩而出的血漸漸交融,匯成了一股愛的溪流,蔓延在他們的輪回之路上。接下來,作者以一種新穎別致的敘述方式扯出了一段又一段愛情,迷花亂人眼般紛紛擾擾。如果說引子里的愛情故事是清冷、詭秘的,那么接下來的七段愛情故事卻充滿了現世的鬧騰與喧嘩。作者以一雙想象的眼睛,一種入世的筆觸,在文本中讓這對歡喜冤家一路殺將而去,不來幾個回合,誓不罷休!讀者唯有在云端里錯愕地看廝殺。說到底,愛情往往是從耍花腔、掉槍花開始的。打開文本我們首先看到男女主角各站一方,扯來扯去,有時你強,有時你弱,如春天里的冷暖云鋒,拉開了一場勢均力敵的持久戰。文本中不時充滿了俏皮的花腔,愛情的小伎倆。作者不時地給唐小唐與米小米予不同的人皮面具,讓他們在欲望與感情中糾纏,展示著各種俗世愛情帶來的快樂與傷痛的愛情表象。但是作者沒有放任手中那根韁繩,任由欲望沖出感情的囚籠。他不僅僅把筆觸輕淺地停留在愛情的表象上,進而也對愛情的內里進行了更為深層次的探索。如在文本第一個故事中,當愛情遭遇陰謀,愛情脆弱的殼被現實的飛石擊得粉碎,你還來不及回味,愛情就已成往事。作者把唐小唐與米小米以及白牧遙的愛情齒輪緊扣于他們父輩之間的爭權奪利的矛盾之中,那些在事業上產生的矛盾糾葛之中,進而對人性陰暗面適時挖掘,無不是為了作者對之后揭示愛情的幻滅與虛無作了個長長的鋪墊。文本中寫道:唐小唐無奈的傻笑,米小米看見他陪笑的樣子就笑得更加厲害了。愛情的當事人感嘆道:“我曾經愛過這個平凡庸俗的男人嗎?我也曾轟轟烈烈地和他愛過?我當初怎么會愛上他?”讀者瞬間觸摸到了愛情最終本質——芬芳過后的空寂與幻滅。想當初他們都那樣地如癡如醉地迷戀于愛情帶來的歡愉,可是這一切都存在過么?作者試圖通過筆下的人物對愛情的實質來個總結,可是終究得不到確切的答案。“記憶的蒼白感無法抹去。”愛情是一場甜蜜的折磨,如穿過指縫的流沙,當你再次攤開手掌時,一切都在干燥中消失,在縹緲不定中蒸發了。
陳奕純筆下的愛情不是唐詩與宋詞,不是輕靈的花,它是粘在俗世濕嗒嗒泥土上的一朵落滿灰塵的沉重的花,偶爾有縷縷香氣浮起,你還不及從鼻息的間縫中聞到,就飄然而過了。從文本中的種種對愛情的敘述中,讀者可以感受到作者一直在表達一種如荷般的愛情夢幻,可它總是被欲望的藤蔓死死纏繞。第二個故事中作者塑造了一個如蓮般的女子,渴望著純真的愛,可她的根卻植于污濁般的泥沼中。一個在生活激流中喘息的年輕的女子,憑著一身光鮮的皮肉換取延續生命所需的營養。始終她都是作者心里的一支素心的梅,緊守著女人最后的防線。作者欲在濁氣沖天的世俗中辟出一塊情感的芳草地,讓心中純潔的愛情愿望在虛擬的天空中散發光芒。一個柔弱的米小米不僅僅是美麗的,還是一個善良的有著俠義心腸的現代女子。作者設計的飛飛仿佛就是一個契機——為了唐小唐與米小米的愛情之花碰撞,結局依然是個皆大歡喜的俗套。女人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男人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見好就收,還被冠予了一頂俠義的帽子,這大概是世俗里最好的愛情結局吧?第三個是個平淡的故事,平淡的如一杯無味的蒸餾水,愛情仿佛是兩個人的競技。一個女美工與公司小經理的愛情,通過一系列的矯情掙扎,最后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在故事四與故事五中,作者的眼光不再局限于男女之間的膚淺的戀愛了,語言依然是淺白、流暢,沒有過多的濃墨重彩,自然地過渡到戀愛之歸宿婚姻這一形式,摒棄了愛情中那些彼此取悅的輕俏的花腔與伎倆,取而代之的是甜蜜過后的疲憊與厭倦,以及彼此間的漠視。愛情在婚姻中變得消瘦,直至被壓成一層薄薄的紙片,稍微用力就被捅破。米小米對婚姻與愛情的背叛,最終唐小唐的寬容與接受,無不讓人想起辻仁成和江國香織在《為戀而生》里對戀與愛的分離式的感悟:“戀是火花,愛是光環。戀不包括任何理性的成分,只是一味地迷失與燃燒;而愛,是在漫長的過程中,有了思考和認定之后巨大的感情。或者說,戀可能就其本質可能都是一樣的,它是隨時可以發生并且隨時可以終結的;而愛確是思考之后的,它包含進了生活的物質成份,包含進了冷靜,包含進了經營。”作者在文本中也以冷靜的思維,練達的人生閱歷,呈現了自己對愛情的思考。故事五中又一次涉及了殺戮。作者的書寫讓人感覺又回到了引子,是引子故事的延伸,它的最終殺戮是因為愛情中難以承受的盛大的美麗。文本中的米小米是一個為了愛情而犧牲肉體的偉大女性,她的完美令對方倉皇而窒息。文本中最后提及:“他斷定她一定是從天堂不小心墮入塵世的天使,而這次,他將要把她送回天堂。他抬起頭來,一個巨大的空蕩蕩的星空啊。”星空是如此豐富而深邃,同時它又是那么虛幻而神秘,讓人再次升起一股悲涼的空幻之感。這是個凄美的故事,割裂了以往的嬉笑怒罵,在不羈的言語之下加了點悲劇色彩進去,讓人為之動容惻然。第六個故事旨在快意復仇。起初年輕的女子米小米是年長男子唐小唐閑暇時的一塊小甜點,他無恥地享用了它之后,就隨手丟棄了它。在時間的飛逝中他徹底地忘卻了這塊點心曾經帶來的甘美與香甜。當他們在時間的隧道中再次遇見時,他只當他們是初相見,可他要為這部分的記憶缺失而付出沉痛的代價。一個在愛情之火中歷練成精的女子,當自己被愛情遺棄,生命便難以還原它原本的綺麗。她的身體儼然成了靈魂的主宰,即刻變身為一把復仇的利器,在仇人與自己早已干涸的心靈上劃上了一道深深的印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如愿地肢解了原本屬于仇人的幸福,使其眾叛親離。然而,復仇不是一劑療傷的良藥,女人的心似濕地里滋生的霉菌,糜爛變質,日漸不可阻擋地生出愛來,報仇不成,倒被反敲一記。第七個故事講述幾個都市男女若即若離,各懷心事,糾纏于若隱若現的感情之中。作者的筆隨著故事里的人物跌跌撞撞,最終跌入一片感情的蒼茫與虛無之中。讀者也跟著一路踉蹌,磕絆出一腔血氣,最終在結尾的戛然而至中頓生一頭霧水。或許愛情就是個炙熱的謎,讓人剪不斷理還亂。
在畫事上頗負盛名的陳奕純先生,想來文字于他,是閑來時的消遣,可倘若消遣之文竟也能把玩得如此一二三四,可算了得。因為成功在前,世人觀望他的角度難免仰視,大抵在評論其文時都喜種薔薇。薔薇處處開自然是件賞心悅目之事,但能在其用文字攏成的花園中挑出幾根刺,拔出幾叢雜草來,倒也不失我們為文者的一種美德。在整個文本中,作者慣常用其獨特的美學塑造了一系列的陳氏米小米,米小米們端的都是極富立體感,玲瓏有致,敢愛敢恨。唐小唐們在她們以及她們給予的愛情面前倒生出幾分懦弱與不堅定。故事中充滿了巧合的玄機,眾多的巧合便不免產生牽強之感,在情節的勾連以及轉換之間陡生幾分突兀之勢。他在敘述中,愛情與欲望的糾纏時緊時松,搖擺不定,以致于讀者對作者最初的愛情理想產生了模棱兩可的認識。
此段乃補白,可讀,可不讀。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