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漸濃,拂過小城的風一天比一天溫暖,隨之拂動的還有南大橋頭那細軟黃綠的柳枝,她們有的竟從高高的堤岸上伸下手去,一下一下的觸探著綠綠的湖水,偶爾把潛在水底的一兩只野鴨逗引出來望望,又一頭鉆到水下不見了。突然想到,老家的那條小河里,此刻只怕也在某一水塘里,懶懶臥著誰家幾只肥肥的大白鵝吧……
老家的春天,總是在河溝里、山坡上這一塊那一塊開著些粉粉的或白白的花樹,小時我就最喜歡在家門旁的那棵杏樹下,看那樹上擠擠挨挨的花兒們,在心里和她們一起歡笑,跟著蜜蜂一起忙碌,叫花瓣落在頭上,流著口水想那黃黃的杏子,不想就過去了半天時光,全然冷落了一旁清麗的梨花和檐下忙碌的燕子。
待到樹上長滿了嫩嫩的葉子,我就開始轉在樹下找指頭大的果子,每一個都那么鮮嫩可愛。也經常有沒長成的掉下來,我就疑心是樹上的葉子擠掉了我心愛的果子。若不是怕挨打,我一定會爬上樹,把所有的的葉子全摘了扔去。小杏子在陽光下,沒有一天不牽動我的心。從它們有一點味道開始,無論多么酸,我和一群伙伴都要每天把村子里家家樹上的都嘗一遍,酸得齜牙咧嘴,大人們的佯怒和驅趕絲毫不能影響我們的好心情,反而激起我們和他們斗智斗勇得極大興趣,在它們變黃之前“嘗”得一干二凈。現在,一年四季都能買到甜甜的大杏子,可再也沒有那時的青杏子那么讓人激動。十幾年過去了,那些樹一定會結更多的杏子吧,而現在的孩子也不會那么饞,不知老家的熟杏子有多么香甜呢。
能留熟的果子也是有的,村子坎下的河岸上,斜長著一棵粗大的枇杷樹,正因為它屬于全村公有,嘗一個也沒人禁止,我們反而盡心盡力地自覺守護。他先橫著一米多長,再斜著長上去,給坎下的小河撐起一把大傘,人們干脆就在那里堵起一個水塘洗衣服,特別是夏天,姑娘媳婦們聚在這里,洗衣服的,洗頭的,做針線活的,帶孩子的,嘻嘻哈哈,熱鬧非常。枇杷成熟了,綠葉間綴滿一串一串青的黃的小腦袋。小伙子瀟灑地爬上樹,選那最黃最大的一串一串丟下去,博得片片水花和尖叫,自豪地在樹上做些驚險動作,滑稽的和樹下的人說笑。我們不屑于搶他們丟下的,也不甘心作為他們尖叫的看客,便紛紛向樹上爬去,于是樹上翻騰著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猴兒們。我爬樹的技巧最差,總是在樹下央求半天,才被連推帶拉爬上去,羨慕的看著別人能順著盤虬臥龍的樹枝走到很細的地方躺著晃著,而那最好的枇杷全在他的臉面前顫動。我是只敢伏在很穩當的大樹杈上,望著遠遠的枇杷,緊張又興奮地不斷向四面八方嘗試,有時成功地爬過去了,興奮得大喊大叫,待在那兒享受得不想下來,直到媽媽在門前大叫吃飯,才發現根本沒膽量退回來,徒留幾多緊張與驚險。往往那個把月,手上都磨出繭子,卻并沒吃到幾顆枇杷,可我并不覺掃興,在枇杷摘干凈后好長一段時間里,還老是在樹下研究,在家里謀劃,幻想明年會敏捷地竄上樹尖,讓他們刮目相看。
不過這種癡心不會持續太久,因為我們又忙著到河里捉魚,到燒瓦的地方偷粘土做車馬、機器人,到山上去捉鳥、采蘑菇,最驚險的是到大叔家去偷葡萄。他家的菜園那邊有一個茂盛的葡萄架,青青的葡萄總是讓我們朝思暮想,他家有一只大惡狗,不過我們偷葡萄它還挺親熱,全不計較我們平日對他的戲弄。惱火的是他家的那只大公雞,見到我們就伸長頭,鼓出眼,扎圓脖子上的毛,伸開翅膀喊殺著撲過來,跳起來,踩著我們的頭撲過去,又張著嘴蹦回來,也曾抓破過伙伴的臉,大人們嚴厲地告誡說它能啄瞎人的眼睛,因為村里的狗全被它打敗過。我們懷著巨大的恐懼和戰斗的勇氣,在他家人都到田地忙碌的正午潛伏在他家的竹園里,伺機貓腰向葡萄架接近。可老是被這只雞發現,它扎起毛鼓著眼大叫著沖來,我們就亂舞著手中的樹枝,勇敢的戰斗并撤退。一次一次地進攻使這只雞累得只能在院壩邊上扎著勢子氣憤的邊哈氣邊把頭偏來偏去換著眼瞪我們,我們擺著戰斗隊形自豪得嘲笑和挑釁著,感覺自己就是和鬼子肉搏戰的解放軍,英勇無比。得手偷到葡萄的時候真得很少,可我們卻也很少讓大叔家的葡萄留熟過,至今想來,還挺懷念那只有趣的公雞。
這些往事是那么有趣,但這些樂事卻隨著年輪地轉動被蒙上了層層薄紗,可望而不可即。若再回到老家,自然不會再去偷摘果子,爬樹,掘蚯蚓,掏鳥窩,更見不到那只英勇的公雞了,可我一定要再爬上老家的興隆寨。
興隆寨是當地最高的山,山體陡峭,但山頂平坦而寬闊,正中修建著一座小廟,廟頂正中和四檐都有姿態各異的彩色木雕神仙,里面塑著幾尊神仙像,有的慈善有的猙獰,頭頂都搭著一層層落滿香灰的紅布。每年七月半,據說是觀音老母生日,這里都有當地的道士來做為期一周的法事。這期間,廟中高高低低地掛滿大大小小的牛皮畫,畫上都是各路神仙,有奇形怪狀的,也有端莊漂亮的,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套八仙過海全圖,一張八仙圖,八張單人圖,記得藍采和扎著兩個總角,穿著荷葉短裙,手拿一支荷花,腳下還有綠浪;還有何仙姑和韓湘子,他們成了我心中很多年最高潔的美女和最飄逸的帥哥。這些被熏的微黃的畫像浮動在繚繞的香煙中,高聲念經的一群道士和熙熙攘攘的香客虔誠的穿行在這些神仙中,真是一場熱鬧的人神聚會。外面的場地上,擺滿了賣汽水的,賣西瓜的,賣炕炕饃的,賣涼粉的,賣氣球賣喇叭的,還有賣臉殼子的(不是現在那種鮮艷的塑料面具,是人們用動物皮毛、山上草木手工縫制的,絕對得精致無雙,那時只是我們的玩具)實在比城里的三月三還要熱鬧有趣。我們天麻麻亮就出發,緊趕慢趕地爬上來,已是火紅的正午,這些饞人的攤位全等在一塊遮陽大篷布下了。說到這塊篷布,確實也很特別,它既沒有在上面拉繩子,也沒在下面搭柱子,只在四角各捆一條繩子垂下來,再用一塊大石頭壓住繩子,那篷布就穩穩地飄在風中,絕不會落下。我曾好奇地搬開一處石頭,抱緊繩子,剛體會到一點兒飄然若仙的感覺,就有大人告誡我說,不可造次,小心神仙生氣了,一股大風順著繩子把我甩到觀音河去。我回頭望那山下的觀音河,只覺得無比深遠,被風甩下去不知多久才可落地,不禁肅然住手,乖乖壓好石頭,心中默默祈求神仙原諒,繼續去各個攤位前湊熱鬧。不知不覺太陽已西斜,以前半下午就被興隆寨遮住的太陽,在寨頂能一直看到她一點一點鉆到山下暖暖的紅被窩里,天就暗下來了。廟里的誦經聲停下了,只剩下香蠟的暗光。香客們也都坐在院子里了,等待著忙碌的皮影戲師傅。天一黑定,只聽樂聲一響,一塊被燈照透的白布上,跳出幾個尺來高的小人兒,像是剪紙娃娃,關節靈活,神氣十足,抑揚頓挫地講著話,啊咿呀呀地唱著歌,溫文爾雅講著理,你死我活地打著架,叮鈴哐啷刀槍舞,上天入地胡鉆騰,千軍萬馬殺將來,稀里嘩啦無蹤影。我是看不懂劇情的,只記得有一個文士邊說話邊作揖,那姿態真是風雅;還有一個婦人,有長長的睫毛,纖細玲瓏的身段,腦后圓圓的發髻邊又垂下一綹兒青絲,唱腔圓潤甜美,真是妙不可言。大人們有跟著哼的,有用指頭在膝上打著拍的,有叫著好的,也有瞪眼張嘴癡看的,我們卻漸漸靜下來,任那些聲音和人物朦朧下去……月亮很高的時候,我們又活蹦亂跳的從開闊的山脊或茂密的樅樹林聽著嗚嗚的林聲向村子進發,大人們議論著皮影戲、神仙軼事、莊稼收成,我們就討論什么好吃、什么好玩兒、明天從哪條線路上山……
10多年過去了,站在這繁華的南大橋頭,高樓闊街,景美人卻忙。離鄉不過一二十里,卻由于一些原因再沒回去過。真想回趟老家,再登上興隆寨,無論還能否聽到誦經,能否看到皮影戲,哪怕只有熔金落日、清朗圓月、醉人清風,也能讓人超然物外,拂拭身上的塵土,抹去心靈的憂傷,只留生命的喜悅和心靈的寧靜,拾回童年那無憂的時光。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