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命是母親救過來的。
5歲那年冬天遍地冰雪,喜歡偷吃冷食的我突然嘔吐起來,吐完殘渣吐清水,吐過清水吐黃水。母親十分焦急。父親教書在外,剛滿十歲的哥哥恰巧放學回來,母親便將我裹在棉被里放上獨輪車,親自抱起車把,叫哥哥拉著,在坑坑洼洼的冰雪路上艱難前行。七八里坎坷路竟把母親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她敞開棉襖擦汗時,我瞟見她前胸幾件內衣已被汗水浸濕。我不由得鼻子一酸流下淚來。經過好長時間的艱難跋涉,直到天黑才抵達老中醫孫先生的家里。哪知70多歲高齡的孫先生偶感風寒,早已入睡。他老婆說先生已幾天沒有看病了,叫另請高明。母親急壞了,竟趴在孫先生的床前一邊哭一邊連叩響頭,直到額頭磕出血來。孫先生實在不忍心,才支撐著起來為我把脈診治……我的小命終于被挽救過來,可我不會忘記,那是母親用鮮血、淚水和一個女人的尊嚴換來的生命。
母親就是叫人無奈的人,在那極其艱苦條件下,她總是把少得可憐的主糧省一點下來,慢慢積累著。平時弄點干糧照顧爸爸和弟妹,星期天合家團圓時讓大家吃一頓飽飯。一次周末“會餐”時,母親居然給我們每人做了一塊白面餅,那白面餅香氣撲鼻松軟可口,人人都狼吞虎咽,贊不絕口。母親連喝兩碗稀飯,她應攤的白面餅卻紋絲未動。我們問她為什么不吃餅,她說上午咸菜吃多了,多喝點稀飯解一解,等餓了再吃。我們信以為真。哪知第二天回校時,她把那塊白面餅塞進我的提包里,哄著說,乖,你把這塊餅帶上,好好讀書才有出息,媽在家有的吃。我的心一陣酸楚,淚水奪眶而出,急忙把餅取出放到桌上,哭著跑出了家門。
后來,哥哥從南師大畢業后做了中學教師,弟和妹都在高中畢業后走上了教育崗位。只有我在中師畢業前夕,因國民經濟困難學校停辦,為響應黨的號召回鄉務農,廝守在了母親身旁。
母親見四個子女雖說沒怎么飛黃騰達,但也都有中等以上文化,都知書達理奉公守法,不管干什么都沒給她丟過臉,母親也就心安理得了。孩子們都頂門立戶過日子了,母親和父親仍住在老宅里。父親離休了,經濟條件大大好于往年。每逢節假日,兄妹四家人都成雙捉對來看望老人,歡聚的場面其樂融融,母親的心得到極大寬慰。由于經濟改善,心中沒有壓力,母親的臉變白了,皺紋減少了,年逾花甲竟重新泛起青春的光華,仿佛年輕時代的母親又回到了我們身旁。我歡呼,我快樂,祝愿親愛的母親健康長壽!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母親眉梢處老早就有的一顆肉色小痣竟開始潰爛發炎,反復診治反復發作,潰瘍面愈來愈大。那時我擔任生產隊長,事務繁多。父親只好叫弟弟請了事假,陪同他將母親帶到南京治療。經儀器檢測和專家會診,鑒定為皮膚基底細胞癌,當即做了手術。可惜那次手術沒能根治,數月后癌細胞擴散,使母親漂亮的面頰徹底變了形。潰瘍面從太陽穴蔓延到半邊臉,爛到耳邊和腮下。眼斜了,嘴也歪了,形成一副令人害怕的面孔。父親和我們都明知她的病已沒有指望,仍主張帶她到上海醫治。可母親斷然拒絕,她不愿讓父親和我們再花冤枉錢,如果強行將她送去上海,她就絕食或自縊。
實在沒辦法,只好天天給她吊水,吃點消炎藥,聊表心意。
最使我痛心不已的是,在母親病情轉重的一天中午,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顫抖著從枕頭底下摸索出一個錢夾,當著兄妹四人的面吃力地向我舉著,痛苦而深情地喊著我的乳名,顫巍巍地說:乖……就你一人沒有飯碗,這……這是我……我平時積攢的一百多塊錢,給……給你……她聲音嘶啞微弱,斷斷續續,干枯的臉上流下一行清淚。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在母親身上,緊攥著母親捏著錢夾的手放聲大哭,兄妹們也抽抽噎噎地哭了。
母親帶著無限的惆悵離開了人世。但她的音容笑貌、為兒女所付出永不磨滅。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