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讓我們尷尬千年的方言

我們拖著晉唐的狼煙步履蹣跚地離開了血跡搖籃中原，到“蠻地”去——那未曾開發的森森“化外”。一個回頭，月灑清輝格外親切;一個轉身，碩大的落日沉入江海!這不是“人猿相揖別”，這是人往野地去，暗漆漆的荊棘路，全是跋涉的血跡!這一走，把一個千年擲于腦后。但一切又像那碩大酡紅、漸次金黃的落日，在大海面前愈是墜落愈是明晃。以至于跳躍的地平線把天地最后分界的帷幕悄悄拉上……

是承載也是傳承，是固守也是融合。這些說著李白杜甫話語的晉唐之士，首先遇到了與閩越方言交通的障礙。這是文明與野蠻的遭遇，是彼此認同的危機。很難想象我們的祖先是哪樣的手舞足蹈，以肢體化解了種種的尷尬?!語言是交通的工具，從來就沒有什么優劣之分。只有殖民主義者才把其它語言視為野蠻人的語言，從而取而代之，以便從思想上和文化上徹底征服他們。中國是一個有著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漢語作為母語的地位不曾動搖過，哪怕是周之后曾有過71國的分裂局面!古代漢語與閩越方言的融合遵循著以古代漢語為本體的道路，豐富發展了起來，成了祖國文化精神財富的一部分。這搖曳多姿的閩南方言母語不僅在泉州、漳州、廈門、臺灣扎根，而且在100多個國家流傳，會說我們這種方言的全球有7000萬人以上。很難想象，我們的祖先是帶著《四書》、《五經》來到閩越這荊棘之地開始了他們的開發之功的。傳入的尷尬、融合的困難都不曾把彼此消解。歷千年長成的閩南方言，在淅淅瀝瀝、一波又一波起伏跌宕的語言風雨之后，許多現代漢語社會已經不復存在的上古、中古音韻、詞匯、語法、句首語氣詞等等，卻生生地搖曳在我們的方言俚語里。據有關專家考證，《詩經》中用到漢字1710個，其中跟泉州方言字相近的有1622個，占94.85﹪。故人稱閩南語是中原漢語的活化石，十分珍貴。這一切好像考古中曾經發現的古文明村落、巴比倫神廟等擁有的那種無比的神秘和聯想。這一切又讓我想起世界上另一個偉大的民族——猶太人和他們的文化。猶太人的故鄉在中東幼發拉蒂和低格里斯兩河流域，那里是人類最古老文明的搖籃。七千多年前誕生了人類最古老的文字，是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3大宗教的發源地，為人類文明貢獻了《圣經》、《古蘭經》。就是這樣一個古老的民族“流亡多難兩千年，回歸興邦六十載”，歷史上先后遭遇了3次大流亡4次大屠殺，但就是這個民族被譽為最具“凝聚力的民族”和“記憶的民族”!在這一點上，歷史上的“晉人南渡”似有共同之處，尤其是那“記憶的民族”。歷史的印記總是深深地刻印在我們的方言和遺傳里，猶太人在圣殿廢墟上建“哭墻”，我們以保留目前在中原業已喪失的中古、上古音韻、詞匯、語法和特殊的句首語氣詞等，作為我們對生命歷史源頭的懷念和追憶!這相當一部分無法與現代漢語對應的方言則有著自己特殊的文字書寫和解讀。

以蛇為圖騰的閩人把蛇稱為“小龍”，“閩”字門內一條蛇，門內的“蛇”跳出門外就是“龍”，到了今天閩則成了全國著名的僑鄉。”蛇”、”龍”都視閩南語為自己的血脈之親，無論漂洋過海都以鄉音為魂牽夢縈的天籟之音。泉州方言作為古漢語的“活化石”，承載著豐厚的閩南文化。諸如號稱唐宋音樂遺響的南音，宋元戲曲活化石的梨園戲、傀儡戲等。這天籟之音在今天就是每年中秋必辦的“唱百代鄉音，共一輪明月”的海內外弦友大會唱。這南音他人唱不得，或者說只有純正的閩南人才能唱好它。它以閩南方言為發音，中古甚至上古的漢語發音在北方地區幾已無從尋起，怪不得逮至清代還把我們的南音稱為“御前清音”。從歷史走來的閩南方言，所有的政治史、經濟史、文學史和文化史，都對它的成長和發展作了諸多的干預和推動。越過了交融的困難，剩下的便是改造了的原來的北方話出現新解讀的尷尬——來自北方話源頭的詰問。對這以北方話為基礎的漢語，連《論語》都說:“子所雅言，詩、書、摯禮，皆雅言也。”這“雅言”就是“夏言”即“諸夏”——北方話。難怪許行因為是楚人，就被孟子說為“南蠻鴃舌之人”，意思說話語難懂。楚人尚且如此，閩人就更不用說了!新的交流的困難也就產生了。語言學家王力考證說:“就語言方面來說，離開中原越早的，保存古音越多。……越是離開中原的，越能保存‘中原古韻’，而北方話倒反先發展一步，不能保存‘中原古韻’了。”(《漢語史稿》)歷史在發展，語言也在發展，只是這種對血跡搖籃文化的沉淀，雖然不便了南北方的交流，但對于古漢語的遺存和保護，無疑是一件好事。尷尬還是出現，我們為此吃虧，也為此忍辱負重。《宋史卷267。列傳26。劉昌言傳》載:劉昌言，字禹謨，南安人。“少篤學，文詞靡麗。”又說:“昌言捷給詼詭，能揣人主意，無不稱旨。”后劉昌言由樞密直學士升遷右諫議大夫，同知樞密院事。然，昌言驟用，不為時望所伏，“或短其閩語難曉”。說白了，沒什么可怪，就怪他說的普通話官吏們聽不懂。這就是閩語的鄉腔，這就是方言所致!好在太宗明了，曰:“惟朕能曉之。”這方言上的尷尬幾成了政治上的尷尬，綿延千年。后來的諸多閩籍官吏、文人的擢升和文名的受阻，方言在這里或多或少充當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這樣的虧吃起來并不是“福”!有一則文壇笑話講的是毛澤東的大秘書陳伯達說的一腔“地瓜話”。時“華僑的旗幟”陳嘉庚赴京參會，會后感嘆地說:“聽了半天的報告，中央領導的普通話就數陳伯達說的準，他說的我全能聽得懂!”與會者詫異，后來才悟出:你陳嘉庚原來也是閩南人!不過，毛澤東的普通話也并不那么地道，但這一切并沒有影響他的做事與為人。但尷尬總是存在的，恰如《明史卷217。列傳105。李廷機》載:“李廷機，字爾張，晉江人，貢入太學，順天鄉試第一。萬歷十一年，會試復第一，以進士第二授編修。累遷祭酒……閩人入閣，自楊榮、陳山后，以語言難曉，垂二百年無人，廷機始與葉向高并命。后周如磬、張瑞圖、林焊、蔣德璟、黃景昉復相繼云。”如此，方言的確阻礙了閩籍學子的仕途進升。

雍正六年9月9日，帝以“官員有蒞民之責，其語言必使人人共曉，然后可以通達民情，而辦理無誤”為由，號召推廣北京官話。以六書之制諧聲會意以成尊道之風，著同文之治也。這一切都源于“朕每引見大小臣工，凡陳奏履歷之時，惟有福建廣東兩省之人仍系鄉音不可通曉”，惟有經赴部演禮方多少能明白點意思，但“尚有不可通曉之語”。皇上憂其“則赴任他省，又安能于宣讀訓諭、審斷詞訟、皆歷歷清楚，使小民共知而共解乎。”吏胥從中轉述添飾假借，必百弊叢生，皇上的考慮不可以說沒有道理。于是，6月26日即命督撫于各州縣設“正音學院”為士民學習官音之所。據《皇朝經世文編》卷二三載，本年內，又命閩粵等地有力之家，應延請官音讀書之師，教其子弟，轉相授受。并以8年為期，如不能官話者，生童舉監暫停送試，俟官話學會時再準其應試。可謂用心良苦。事實就是如此，就拿泉州古代教育的曲折發展來說，從唐后期的崛起到宋代的鼎盛，從明代的繁榮到清代的式微，其中就有南人的方言問題。教育與文化具有很強的繼承性，是一種具有很強連續性的事業。在各地人才的激烈競爭中，一個地區的文化接力一旦出現中斷，后來要想趕上和超過其他地區，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都很難。誠如廈門大學高教所長劉海峰博導在《泉州古代教育》序所言:“要想恢復元氣，往往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清代不只是泉州地區，實際上整個福建都是如此。……明代福建不時產生狀元等鼎甲人物，而清前期上百年時間都未出過狀元，使得福建士人望眼欲穿，盛氣受沮。”劉先生在這里說的是受明末倭寇之患和清初海禁之累所致。口頭上不行，筆頭上可要認真，這無疑成了閩南學子的致力。逮至文化大革命前，福建都成為了全國的“高考紅旗”，“瘠地栽松柏，窮人好讀書”是一方面的原因，歷史傳統更是重要之原因。近代的嚴復、冰心、林語堂、鄭振鐸、林徽因等，更是20世紀初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文學大師。他們是走出去的閩人學人，而沒能走出去的依舊是他們濃重的鄉腔鄉音!

盡管我們的書面語是寫得那樣的滑溜，但生生的方言依舊很難變成生動的文學語言，我們的方言依舊只活在我們的日常生活里。比方說這“男”字，我們謂之“打捕”與“查某”，“田力”是男，“打魚和狩獵”也是男!而我們沿用的是這么的別具一格。又比如說，我們管“石頭”叫“石鼓”，在外人聽來不知所云何物。語法、詞性上的差異當然不僅這一些。最為滑稽的當數方言對普通話的發音。有個笑話說有一女子半路上攔車，笑呵呵地對司機說:“司機、司機，我做你的妻子要不要?”她把“車子”說成了“妻子”，讓那司機一頭霧水。這都由于我們的中古、上古未曾發展的“古無輕唇音”和“古無舌上音”(袁家驊語)所致。但同樣尷尬的閩粵語到了20世紀80年代，粵語卻有了明顯的轉機。改革開放粵語吃香，連明星電影都臺上臺下不時來幾句粵語:“廣東銀(人)怎么啦?”云云。方言本無貴賤，貴賤的是經濟，所以說，經濟、政治的發展對方言的發展實際上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粵語電影、粵語流行歌曲大江南北都在盛行，無怪乎閩南語再次尷尬失色。幾次的尷尬會不會因為臺海的接近而有所擺脫?我們說，這形成于魏晉之前的閩南方言、泉州方言和所謂的“臺語”，同屬分孽于漢語普通話的支脈。它的中古、上古的語言精華，李白、杜甫要活到今天一定能聽懂我們的方言。“遠上寒山石徑斜”在今日的普通話語區念成不押韻的“斜”，而我們依然念的是古音“霞”，不用解釋，在我們讀來可一定押韻……

閩南方言，泉州話或者“臺語”，這讓我們千年尷尬的方言在今天能為祖國的統一大業做貢獻，為兩岸的和諧發展搭橋建路，歷史的尷尬就會成為今日的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