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陽臺上的那雙眼睛

一

丈夫不在家的那個周日，午休一覺醒來的含笑，百無聊賴地在屋子里蕩悠了約莫大半個時辰，突然又有了一種洗浴的欲望。雖然她昨晚剛剛洗過，但是，不知怎的，只要丈夫不在身邊的日子她就感覺很難過，很無聊，就想用洗浴這種方式來驅趕內心的空虛與恐慌。至于這個習慣是什么時候養成的，一時她也說不清。總之，只要是丈夫不在家，多半時間她都是賴在浴室里度過的。

走進浴室放好洗澡水，返身鎖好室門，含笑便習慣性地隨手拿起床頭前日剛買的賈平凹的小說集《命根子》閃身進了浴室。家里新裝修的浴室寬敞而明亮，寬大潔白的浴缸倚墻而立，銀灰色的玻璃吊頂在粉紅色墻磚和淡黃色壁燈的映襯下，顯得溫馨和柔美。含笑心情愉悅地一邊欣賞著浴室內的裝飾物品，一邊優雅地一件件剝去身上的衣飾。當褪去最后一件小底褲，通體一絲不掛的她正準備將赤條條的自己投入到已盛滿水的浴缸中時，一抬頭冷不丁看到玻璃吊頂中反射出的自己光潔潤滑的胴體，含笑不由內心一陣興奮。安撫了一下狂跳的心，輕輕按開浴缸上的收音機，含笑再次緩緩將自己像投放魚兒一樣，投進了溫暖且清澈見底的浴缸中……

下午五六點鐘的光景，走出浴室的含笑忽然突發奇想，丈夫在家的日子，自己有太多的矜持，要時刻把自己裝得很淑女很本分。今天丈夫不在身邊了，自己可不可以在這一個人的世界里，赤裸著身體滿屋子瘋浪一次呢?想到這，含笑赤裸著身體，不假思索地推開了自家不常開的臥室窗戶。一絲清涼的風，瞬時填滿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氣后，含笑像尊白玉雕塑，靜靜地面向窗外，陶醉地微閉雙眼，雙手交叉輕輕環抱在雙乳上。她要盡情地享受這份美。她感覺她是醉了，但分明又清醒著，因為這讓人陶醉的美妙時刻沒容她享受太久，通過眼角的余光，她清晰地看到了對面陽臺上的一雙眼睛。那雙眼睛正直勾勾盯著她赤裸的身體看，她驚呆了，也嚇壞了。這一發現不啻于平地炸起的一聲驚雷。迅即反應過來的含笑，就像被黃蜂蜇了一口似的“咚”地一聲癱坐在地，一股涼颼颼的寒氣隨著她跌坐在地的那一刻，順著她的屁股“嗖”地一下竄進了她的大腦。

霎時，含笑被這股冰涼的氣體擊醒了。

二

愣怔了約有一刻鐘，她順手拉了條浴巾圍在身上，緩慢地站起身，隔著玻璃窗，目光再一次聚焦到了對面的陽臺上。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那雙眼睛居然還死死盯著她家的陽臺看。她憤怒了，氣咻咻地“嘩啦”一下拉嚴了窗簾。此刻已被那雙眼睛擊打得沒了一點好心情的含笑，獨自坐在太陽婆婆已完全褪去光芒的臥室里，心情十分沮喪地想，我怎么這樣倒霉呢?那雙眼睛究竟看沒看到我光溜溜的身體?若是看到了，他又看了有多久?是看到了我的半裸還是全裸?這一連串的疑問，不由讓含笑心怵地想起了前不久她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則新聞。相愛的兩個年輕人，晚上加班時，趁單位無人便大膽地在單位會議室里的桌子上做愛，沒想到這一勾人魂魄的畫面，正巧被對面窗戶上一個正拍夜景的年輕攝影師給抓拍到了。年輕的攝影師不但抓拍了他們做愛的全過程，而且還制作了光盤出售。這下那兩位相愛的年輕人出名了。事情結局是，那兩位相愛的年輕人最終被流言蜚語逼迫的不得不遠走他鄉。想到這，含笑渾身不由打了個激靈。對面陽臺上的那雙眼睛，此刻手里會不會也拿著一臺攝像機?他是否也把我赤裸著身體在屋子里瘋浪的情景拍了個夠?一周后，在利益的驅使下，他會不會也制作成光盤滿大街地銷售?一想到自己的身體有可能被那雙眼睛制作成光盤銷售，含笑的心都快要瘋掉了。她心怵著在黑暗的臥室里摸到自己的衣褲，穿好拾掇停當后，再一次忍不住輕輕地將窗簾拉開了一條小縫隙。結果，這次她什么也沒看到，對面陽臺上空無一人。含笑長舒了一口氣，可是接下來該怎么辦?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沉默了良久后，她想還是給丈夫打個電話吧?但很快又否定了這個不可行的想法。給丈夫打電話，電話接通了，她該對丈夫說些什么?告訴丈夫今天家里發生的這一切?他會怎么想?怎么看?會不會看賤了我?會不會罵我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會不會借此事離婚走人?到那時家也破了，名聲也臭了。含笑真是不敢往下想。原計劃今天洗浴完畢后到朋友家作客，可是因了這么一檔子掃興的事，此時含笑已毫無心情赴約了。她拿起手機，懶懶地給朋友打了個電話，謊說單位有急事，領導讓她馬上去加班。朋友信了。不能給丈夫打電話，朋友家又無心情去，該怎么辦呢?含笑一時沒了主意。秋天的夜，才八九點鐘的光景就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被那雙眼睛攪拌的心情極其糟糕的含笑，不思飲食地早早上了床。

第二天上午的會議內容，含笑一句也沒聽進去，直到散會副局長張某又重申了一遍“星期一必須交上來”時，她的思緒才又回到了現實中。她兩眼茫然地看著身邊的一位同事問:“張局長剛才說星期一交什么?”同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原來你的思想在拋錨啊?局長讓星期一交半年總結。”含笑“哦”了聲隨散會的同事默默走出了會議室。打開辦公室的門，屁股還沒坐到椅子上，一位前來辦事的同志上前詢問她:“你們局長今天在不在?”含笑頭也不抬隨口就對來人說了句:“我們局長今天不在。”話音未落，正好單位同事從她門前經過，緊跟著插了句:“誰說局長不在，局長今天比你都來的早，這會兒正在辦公室批閱文件呢。”

三

僅三天的工夫，由于精神極度的緊張與恍惚，在單位搞財務工作的含笑竟一連串做錯了好幾件事。先是外單位有人來報銷，她看了一眼報銷憑據，心里想的是來人要報銷的數額是300元，可是，不知何故支票竟然給人家開出的是三千元，報賬人也沒細看，徑直拿到出納跟前蓋章時，才被眼尖的出納看出了破綻。因著出納的及時發現，方才免去了一次工作上的失誤;其二是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因為滿腦子想的都是那雙眼睛，接下來可能要把偷拍到的裸體制作成光盤滿街銷售。而她身邊的親人，單位同事以及所有認識她的人，看到光盤后會對她指指點點，丈夫也將隨時離她而去，含笑不禁悲上心頭。

回到家的含笑，傷心了個夠，淚流了個夠，意識到還有一天出差的丈夫就要回來時，她強打精神，將家里里里外外清掃了一遍，之后又將丈夫出差前脫下的臟衣服扔到洗衣機里(原打算當天就洗的，結果出了那檔子事，便擱下了)去清洗。收拾完衛生，約莫一個小時后，聽到洗衣機不響不轉了，含笑來到洗衣機前打開洗衣機蓋欲晾曬衣服，結果她發現臟衣服還好端端地放在洗衣機旁的水盆里，而洗衣機卻是空空地轉了一小時。天，我要崩潰了!含笑不禁放聲大哭。

終于，丈夫興沖沖地回來了。當一眼看到迎接他的妻子一臉病態、一副傻呆呆的模樣時，丈夫怔住了。他慌忙放下手中的旅行包，一把將含笑攬入懷中，捧著含笑憔悴不堪的臉，丈夫焦急地追問道:“老婆，我不在的這幾天，家里發生了什么事?你怎會病成這樣?快快告訴我。”丈夫不問則已，一問竟惹得本不想很快就說實情的含笑忍俊不禁地抽泣起來。她傷心委屈地依偎在丈夫懷里，默默地流著淚。丈夫緊緊地擁著她，再次急切地追問著:“老婆，別怕，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就是天塌下來了也該由我這個大男人去頂著。”含笑便向丈夫道出了事情的真相。丈夫靜靜地聽著，先是驚訝，繼而是憤怒，再接著便是長久的沉默。說完這一切的含笑，心情似乎一下輕松了許多，她長長地舒了口氣，靜靜地做好了迎接丈夫有可能隨時甩給她的拳腳抑或是劈頭蓋臉的羞辱與責罵。可是，她等了許久，也沒等來丈夫片言碎語的責罵聲。她驚奇并震驚地看著丈夫冷靜的有些讓人發憷的臉。在這無聲的短短的幾分鐘世界里，含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丈夫因激動而“咚咚”跳的心。終于，見丈夫久不作聲，也為了打破這死寂的沉默，抑或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含笑先開口問丈夫道:“如果你覺得我真是個放蕩不羈的女人，如果這十多年，你從沒有感覺到我對你的好，那么，我們明天就去離婚吧!”說完含笑轉身欲走，卻被丈夫一把從后背抱住。她驚了一下，心里涌上來的第一念頭，就是丈夫是否要懲罰她，是否要美美地暴揍她一頓。丈夫不僅沒有美美地暴揍她一頓，而且連一句語氣重些的話都沒有對她說。丈夫只是輕輕地掰過她的身子，扳正她的臉，用極其平靜極具溫柔的口氣心疼地對她說:“傻老婆，你受的教育多，有這樣那樣的想法應該很正常，我如果為這事與你生氣離婚，那說明我這人太沒素質和修養，如果這也算個事，那么，說句不該說的話，萬一以后真遇到歹徒強暴你該怎么辦?在危險來臨的那一刻，你是要貞潔還是要保全性命?”

聽完丈夫的話，含笑的眼睛一下睜得老大。說實話丈夫列舉的這個實例她還真沒想過。

丈夫見她茫然的眼睛、一副癡呆的模樣，便又緊緊摟著她說:“傻老婆，讓我告訴你，萬一遇到歹徒強暴，在貞潔和生命面前，你們女人一定要先選擇生命，因為生命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一生只有一次。”明白了丈夫的話意后，含笑心里一下亮堂了許多。

四

吃罷晚飯，天漸漸暗下來時，丈夫陪著含笑一前一后來到了對面那雙眼睛的家門口。敲門的那一瞬，含笑的心撲騰撲騰跳個不停，她緊張地死死拽著丈夫的后衣襟。丈夫察覺到了，立即用寬大而結實的手拉著她悄聲說:“老婆，你沒做錯什么，我們是來找他要說法的，別緊張。”丈夫的話，像一塊甜甜的巧克力，霎時融化了含笑恐慌而緊張的心情。門開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大媽顫巍巍站在門口問:“你們找誰?”老大媽的一句話，一下問得含笑與丈夫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好。少頃還是聰明的丈夫先問了句:“大媽，我們是水暖公司的工作人員，在挨家挨戶檢查住戶暖氣片是否完好無損，是否滲漏水。”老大媽實誠地想都沒想就讓她倆進了屋。跨進大媽房間的一瞬，含笑的心臟跳得更快了，她顧不上與大媽寒暄，迅速走到那雙眼睛曾經窺視過她的陽臺上。陽臺上空無一人。站在陽臺當中的一瞬，傷心委屈的淚不覺緩緩流出眼眶。丈夫心虛地在屋子里與大媽套著近乎，裝模作樣地挨個檢查著室內的暖氣片。心情漸趨平靜的含笑，這才開始仔細留意起大媽屋里是否存在著那雙眼睛。掃過去靠近陽臺的客廳沒有，掃過來靠近客廳的兩個臥室沒有，那雙眼睛究竟會在哪里呢?想急切尋到答案的含笑也不管大媽起疑不起疑，她急急地又尋到了大媽的廚房，還是沒有搜到那雙眼睛的身影。難道窺視我的那雙眼睛是大媽的親戚不成?一想到若是大媽家的親戚，她和丈夫還將要踏上遙遙無期的追查路，含笑的心立即沉到谷底。就在她感到無比失望的時候，丈夫和大媽站到了她的身邊，丈夫似乎看出了她焦急心情，便用眼睛對她說:“老婆，別心急，等我來問。”老實的大媽如數家珍地對丈夫說著，這個屋子里的暖氣片不熱，那個屋子里的暖氣片還行，這個屋子里的暖氣片漏水，那個屋子里的跑氣閥滑絲。丈夫認真地聽著，仔細地記錄記著，終于等大媽說完后，丈夫像拉家常似的隨口問大媽:“老人家，這家里平日就你一個人居住嗎?”大媽邊走邊搖頭嘆著氣說:“老伴去世的早，家里還有個老兒子和我同住。”一聽大媽說還有個老兒子和她同住，含笑一下來了精神，丈夫看她激動的樣子，緊跟著又連聲追問大媽道:“那我在屋子里怎么沒有看到你的老兒子呢?今天周末他不在家，是去單位加班了嗎?”大媽沉默了片刻后，心情揶揄地對站在眼前的她倆說:“他要是能去上班就好了，也省得我這老婆子這么大年齡了還天天為他操心。唉!真不知我這心要操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如果哪天我突然去了，我那可憐的老兒子可該怎么辦呀!”說話間大媽不覺抹了把淚。含笑不解了，不待丈夫再發問，她心情緊張地一下拉住大媽的手，急急追問道:“大媽，別傷心，你老兒子他究竟怎么了?發生啥事了?”許是觸及到了傷心事，大媽用樹皮似的手從她那布滿皺紋的眼角再次抹了一把即將流下來的眼淚，招呼她倆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然后才心情沉重地講起了她的老兒子。

大媽說，她的老兒子18那年的一天下午，他去同學家玩，路過同學家路邊的一個氨水庫時，他發現有幾個十來歲的小孩在氨水池邊玩，當時也沒往心里去，沒想到還沒等他走遠，其中的一個小孩居然“撲通”一聲掉到了氨水池里，其他的小孩嚇壞了，立即大喊救命。沒走遠的他看到這一幕，立即返身跑回來，衣服都沒來得及脫就跳進了淹過他頭頂的氨水池。由于他的及時相救，小孩得救了，可是他卻因為在氨水中浸泡時間過長，眼睛刺傷了，再后來便開始發炎直至眼底壞死，30歲那年就徹底失明了。

聽完大媽的話，含笑突然感覺心里很難受。雖然她目前還不能確定大媽的老兒子就是她要尋找的那雙眼睛，可是她已經被大媽老兒子舍己救人的行為深深地感動了。她充滿敬意地緊緊握住大媽的手又問道:“那政府沒管嗎?你老兒子現在何處?”大媽神情悲傷地嘆息著說:“政府管了，給我兒子發了見義勇為證書，每個月還有三百塊錢的生活補助費，過年過節的也總有政府領導前來慰問。政府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們還能說啥呢?這么大個國家，那么多的人，如果為這事總去找政府，我們也不好意思啊!我老兒子就在屋里，每次聽到有人來敲門，他便躲進衛生間，他不想讓我難堪。”多好的兒子啊!

“大媽，你把他叫出來，我們認識認識，以后說不準我們還能幫幫他呢?”含笑看著丈夫堅決地這樣說。大媽眼淚吧嗒地看著含笑猶豫了一會后，終于對著他倆進門后不曾留意過的一間小門喊了聲:“愛民，你出來吧，有兩位大哥、大姐想見見你。”好一會兒，小門慢慢推開了，跟著是一根拐杖先試探性地伸了出來，接著便是一位身高約在一米七以上，眼睛上戴副黑墨鏡的男子走了出來。就是他，千真萬確就是她要尋找的那雙眼睛。

看著那雙眼睛，含笑先是憤慨接著是驚詫，再后來便是內心的震顫不已。終于尋找到的那雙眼睛竟是位盲人!竟是位充滿愛心的英雄!

含笑不禁為眼前的這雙盲眼再次淚流不止。

責任編輯:孫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