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的狗進城的樹

一條進了城的狗和一棵進了城的樹，是這則故事里的兩個主角。

高樓林立的繁華城市和還嫌貧瘠的偏僻鄉村，是這個故事里的現實與歷史的兩幅背景。

一個進了城的鄉村女子，在其中跑龍套，作陪襯。

這個從外表看像城里人，但骨子里仍脫不了鄉土氣的女人，現在被人們稱作富婆，抑或是“二奶”、“小三”之類;雖說已有些年紀，但不停地美容著倒也如白話小說里描繪的那樣風韻猶存。進了城的她，此時不用像沒進城的少時伙伴還在荷鋤擔肥、遭日曬雨淋。現在的她正袒胸露背，著一件半透明、性感十足的吊帶衣，套一條象征性地遮蓋半個屁股的超短裙，悠哉游哉地遛狗。

那狗看似名犬，實際仍土在其中。狗脖子上套著亮光光的銀項圈，猶如主人戴的那粗笨的金項鏈，尾隨女人信步于流光溢彩的步行街。它一頭顫動著的黃毛，與女人背后抖動的油亮亮的長卷發如出一轍。它不時扭動一下腰肢，向路人頻拋媚眼扮可愛，然后在路人目光的聚焦下，卑賤又倨傲再漸漸趾高氣昂、忘乎所以地說:嘻，別小瞧我是一只鄉下犬，一旦躋身城市，我不僅可以人模人樣，甚至比人更具文韜武略呢。嘖，城里的人行道，咱現在不正昂首挺胸闊步其間啦，閑看車來人往，遙想前景輝煌……

樹立于街道旁的樹，閑著沒事，默數著自己和鄰居落下的葉子。可調皮的風呢，甚是搗亂，老把數過和沒數過的葉子攪和在一起;一陣風過，樹正想再數，見狗逛蕩來，樹老遠就認出來了——那不是山村老家大白生下的小狗仔嘛，咋進了城便一副道貌岸然、啥都小覷的得瑟樣了呢?咱們親不親故鄉人，畢竟是一處山鄉出來的嘛。于是，樹忙招呼道:狗仔!啥時進城啦?你爹媽可好?

正蹦蹦跳跳著的狗吃了一驚:啥?狗仔?都什么年代了?咱叫安德如意迷人妹呀!爹媽是誰?這土老頭真是!

樹快言快語地訓斥道:小活寶，離開山村沒幾月就連起碼的禮數也拋到九霄云外了——洋得不認爹和娘啦!

狗渺視又興高采烈地打了個滾:哇噻，凡人才嗲兮兮磨嘰留戀爹和娘呢。酷斃了的孫悟空、帥呆了賈寶玉這樣的人物出生就不凡哪。咱乃天仙下凡，是城里的座上賓，藏金屋、居洋房、住別墅，展狐般瀟灑嬌媚百般風姿，過虎似作威作福快活日腳……主人進出于高檔賓館，我愿去則讓我登堂在前、入座在先;不去呢，大魚大肉保鮮袋里我是“大大的有”!而你，唉唉唉，啥玩意兒?只能死守在這路邊烈日下、風塵里呀!

樹悲嘆:真是狗眼看人低，世風日下哦——一旦傍上富人，就出賣著青春、典當了靈魂的忘乎所以、數典忘祖的東西!其實，再棒的寵物狗，也只是吃著嗟來之食，在被人喂養、叱呵、擺弄的過程中喪失著自尊心。彎曲耷拉著的狗尾永遠不會像狼尾那樣硬氣垂直。難怪人說尾巴是野獸生命尊嚴的旗幟。

樹在風中輕輕地、無奈地搖著頭，葉上灑下的露珠好似微小的淚滴忽忽悠悠滲入大理石圍著幾乎已不裸首的泥土中。它知道自己看似如日中天、實則日薄西山垂危著。雖然花工每天都來灑水澆灌，園藝師每周都來看望一眼、撫摸一下或者剪一星枝葉，但自己已背井離鄉。先是因為鎮上砌了辦公樓，廣場前面要點綴，它被從山坳里錛出來栽入已灌上爛河泥的廣場一側;沒幾天，它被來視察的縣長看中，伴隨轟轟烈烈、聲勢浩大的“萬棵大樹進縣城”活動，被“提拔”到縣城主干道，按上了“城市戶口”。個把月，市里推廣“大樹入城園林化”經驗，在綠化美化中它又因受城建園林部門青睞，“搖身一變”被動插足到城市一隅，成了供人觀賞、令人羨慕的進了城的風景樹。

但它清楚，它的根之本在曠野、須之頭在山林，從小培育它的主人還在山村——滿頭青絲累成白發了，還從沒出過山坳沒進過城包括縣城，只是前年又一個大豐收后的春節，興沖沖地跑了上百里路、翻了好幾座山才進過一回鎮!

咬著自己尾巴轉圈玩的狗當然不會去想多少。可樹不能不想，而且它知道，樹就是樹，是不能和有思想的人相比的，但人有時又是不如樹的。那天，兩位老者走過不是說到，十三陵那里虎踞龍盤的老松柏，不言不語、不吃茶飯，連小蟲小草也不欺不負，居高臨下地閱覽人世的興衰更迭、生死榮辱，以靜而不言而壽，扎根大地靠生出枝葉去擁抱天空，天地風云和諧相處，取日月萬物之精華又陪襯日月養育萬物， 與山河共呼吸。咱們樹啊，從林葉花果到枝干樹根全都奉獻給了人類。

暑去寒來。那天，朔風窮吹，寒氣凜冽。一陣雨夾雪飄下，狗更歡喜了。狗進城了，但喜歡落雪落雨的本性難易。背系一件鎖邊花綢小馬甲的它，歡天喜地地在雨雪中手舞足蹈、奔來跳去，早已把樹遠遠地甩掉了。雨雪中，她更把自己想像成無所不能的神，比之其主人以為自己真成了“人上人”而有過之無不及。雨灑灑，雪飄飄，不但沒降下它的“高燒”，反而助它廣開思路、暢想夢想。它許許多多美好的憧憬，往往在雨里在雪中形成。盡管等到云開日出，夢想也似煙消霧散，但是風雨欲來、冰天雪地時，它又蠢蠢欲動、變本加厲地發狂起來。

只有樹，不管風起云涌、日曬雨淋，樹干總是穩穩地站立，枝葉總是深情地搖曳，仿佛既惦念著山村老主人，渴望著大山之精氣、活水之靈氣，又祈盼著鄉野清新的風……

樹茫然，在這人海車潮擁擠喧囂、鋼筋混泥土構建的城市“森林”里，哪里是它安穩棲息、最終圓滿的歸宿?它知道，自己只是城市的點綴、附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連匆匆過客也算不上。故鄉才是唯一可安置靈魂之地。一棵樹種要想在城市自然而然落地扎根、無遮無礙地成長，可能性是非常小的;即使偶爾有了這種機會，也很快會被清除干凈。在這里，它不可能自由地生、自在地長，沒有自然肥料，不見鳥棲蟲鳴，連同鄉的狗也不屑與它嘮嗑幾句;它雖是自然而然但也有益人類地消耗了二氧化碳，生產制造著新鮮氧氣，可紅男綠女牽手伴行，大款高管仰面而過，誰也不會留意;花丁修剪、芟除它的手腳，狠狠地砍去旁逸斜出的枝條，不是園丁想讓其成材，而是要它泯滅自我、無視傷痛，受制于城市形態的一律，屈從于城市人雅致的意志，不能蔓延出“礙事”的枝條;它遍身生滿了牛皮癬:招聘、辦證、專治性病……

日月如梭，歲月如歌，但也不全是歡樂的歌，也有悲歌哀曲。一天，樹忐忑不安的事兒終于發生了:兩名農工定然是奉命、也是為了務工報酬，揮鍬舉錛，把它的根須切掉、斬斷——它清楚:沒有齊根鋸，它還有命。但這回“喬遷”到哪呢?它自己一無所知。大自然養育了它，可它的命在少數甚至個別人的嘴里!

樹之根包裹凝聚著一大團大泥塊被搬上了卡車。卡車開出不久，它陡然看到那個久違了的富婆——拎一只不新的行李箱，在路邊氣喘吁吁地追趕大巴。今天的她不像是興高采烈地出游，不像是衣錦還鄉去探親，沒專車，不打的，頭發枯黃，風一吹東一綹西一綹的像晚秋的敗草——看那一下衰老相畢現的寒磣落魄樣，莫非已成強裝歡顏的棄婦?樹想想，是啊，狗可也多時不見了呢——這狗東西另被新寵換 “玩偶之家”了?那德行莫非“紅杏出墻”東窗事發?抑或，一命嗚呼……想到此，樹驚出了一身冷汗。

車一路向西，路旁的景致漸漸變得熟悉起來，樹忽地想起，這正是它當初進城的路。車繞了一個大彎，突然緊急剎車，隨后聽得司機大罵:“喪家犬!不要命啦?”只見一只狗狂叫一聲向路邊逃竄——一身黃毛，顫顫巍巍。樹驚異地怔了怔:這不是那……迷人妹嗎?不見了鎖邊花馬甲和時髦銀項圈，沒有了悠閑優雅，似乎蒼老了許多，凄然驚慌、笨重而又遲緩，十足一只喪家犬!樹辨了辨方向，發現狗仍向西狂奔——啊啊，那可真是去故鄉、回老家的路哇!樹一陣興奮，正想高喊:“狗仔，等等我!”身子卻猛地被晃動了一下，剛出口的喊聲隨一陣風，被刮進了飛揚的塵土。

責任編輯:趙宏興